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看,我没腿了。
于是我看到她下半身空荡荡的飘在空中。
她说,姐姐,我好高兴啊,原来他不是月亮,也不是海浪,他是太阳,我把腿留给他了。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她一直在笑,眼睛里闪着大块的泪花,像晶莹的泡沫。我想,她和她口中的他的故事,一定很让她伤心。
可是她说,姐姐,我和他没故事。
她问我有没有吃过一种红色的果子,咬一口会有甜甜的血慢慢渗出来。她说,姐姐,这种果子可真甜啊,甜得我真想成为一棵能结这种果子的树。所以我才会去追逐太阳,吃到果子的第一口,我就知道,只有追逐太阳的人身上才能结出这样甜到会流出血的果子。然后她问我,可是姐姐,太阳在哪儿呢。
我抬头,晴空朗照,万里无云。太阳就高挂上空,甚至有些刺眼。
她笑了,姐姐,这不是太阳,或者说,这样根本追不到太阳。追逐太阳的第一步,就是确定方向。
东升西落,太阳本身不就是方向?
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困惑,她说,姐姐,方向要怎么指示它所在的方向呢?你知道渔人第二次为什么找不到桃花源了吗?就是因为他做了标记以为确立了方向。太阳就和桃花源一样,它们都在山穷水尽的地方。
可是渔人第一次也不是为了寻找桃花源才到达桃花源的?
渔人只是没有意识到他的目的地是桃花源,就像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了追逐太阳才出发的。这些都是很陈旧的记忆了。
记忆是植物的骨骼,表面的那层会腐烂,乱花渐欲迷人眼,植物腐烂产生的瘴气也会迷惑人的眼和心。只有那些深处的记忆,渗进骨骼就成了化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出发,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走。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慢慢地,我的腿越来越重,我只能拖着它走路。有人嘲笑我,管我叫瘸子。
我并不在意这些声音,我只害怕慢慢逼近我的时间。时间就像镜子,我看到镜子里的我四处漏风,风呼呼地吹,骨骼也哗哗作响。可我的腿却越来越臃肿,像挂在墙上还没来得及风干的死肉香肠。
所以我想,我得休息一下。然后我就遇见了他。
说到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说,姐姐,其实我都没有遇见他,是镜子,镜子让我看见了他,可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是镜子映出了他,还是我看到了镜子里的他。
她说,姐姐,你知道吗?镜子就是海浪。或许他就在我的身后,随着海浪地逼近,我看见了他。又或许他就在海浪里,海浪是大片大片捉不住的花火。还有一种可能,他藏在某颗水滴里,一滴水就是一粒尘埃,浮世三千尘埃。姐姐,我在某颗尘埃里,终于找到了太阳。
我在时间的眼皮底下溜进尘埃。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一开始,我只是找到了一块原野,那里的月亮像淬过某种毒药的剑,又高又亮,时间也被它麻痹。
我是在夜晚出发,第二天早上到到达原野的。初夏的阳光像雨水一样冲刷原野,到处都是鲜嫩的绿,我的腿部发痒,这种新生的绿,让它感到很舒服。
我在原野上住下来了。我知道我只能短暂停留一会儿,没多久他们就都在催我离开了。似乎是为了和他们作对,我一次次推迟离去的时间。但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我不想和他很快告别。
可是姐姐,那时候他都不认识我。
我是在什么时候看见他的呢?我是先看见了树的影子,一棵挺拔的树的影子,然后我看见了他。
然后我就喜欢上了这种追逐光影的游戏,我的余光轻易的就能捕捉他的身影,有时我甚至怀疑我都能辨别他的味道,树色里的绿浓郁又干燥,夏天始终都会过去,我的腿蠢蠢欲动,它渴望留住这种干燥的温度。
后来,我只要一抬头就能估算出他影子的长度,也能轻易估算出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是时间,它不再咄咄逼人,沾染月色,它变得温柔,潮涨潮落,时间是有汛期的候鸟。
我会在他如期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他,他留给我的,更多的是背影。可是有一次,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我装作不经意的和他说话(天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他对我笑了。他的眼睛可真亮啊。亮得我的心都在发颤,姐姐,我有点害怕。
还是捕捉背影有意思。我想。我不能对他坦诚,这样会让我无所遁形。
但其实,仅仅是因为我遇到了一株野生的烟草,她告诉我,她想追他。
“挺好的啊。”我干巴巴地说,姐姐,正如你此刻看到的,我很擅长伪装。
他帮我把物品放进货箱里,问我是不是和烟草一个宿舍?
我低着头,很小声地答复他,是啊。
或许他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可我很快就拉着货箱离开了。我不知道我是在逃避他问话的内容,还是在逃避他本身。
烟草很不高兴,她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她有这么大的烟瘾。
她问我,要不要来一根?
我一边摇摇头说不要,一边伸手接过她递过来香烟。
其实我很早的时候抽过烟,但是一点儿也不好抽,找不到乐趣,我就没再抽了。
烟草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好抽的烟。
好抽的烟?可你给我的烟也不好抽呀。烟草说,下次可以给我带其他种类的烟,慢慢找,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烟。
我说好。
可我为什么要找到自己喜欢抽的烟呢?我问烟草为什么喜欢抽烟?
当然是因为爽啊。烟草说,但我知道,这不是答案,答案是袅袅升起的烟雾,烟雾的背后,是烟草迷离又痛苦的眼睛,她为情所困。
后来我也问过他为什么抽烟,他说过瘾啊。他的回答和烟草很像,但那时候我离他很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也就找不到答案。
我还是没有找到我喜欢的香烟,可我喜欢上了抽烟。我对烟草说,我很痛苦。烟草说,每个人都很痛苦。我说不一样。大家的痛苦都是有理由的,就像你是因为前男友痛苦。我却找不到我痛苦的理由,我只能把它归结为人生的无解。
后来我对他说,我喜欢抽烟上头的感觉,脑袋空空,很爽。
……
这帮傻x,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和别人上床。烟草性格开朗,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不是所有人都适应荒野,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甚至都不是荒野而是监狱,寂寞和无聊最容易滋生谣言。
烟草说,因为谣言,他拒绝了她的邀约。
你可以向他解释。我对烟草说。
算了,太烦,随便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烟草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她抽烟抽的更凶了。北方的夏天也会有无休止的雨,我的心泡在水里,又是熟悉的发胀的感觉,可是由于部位的转移——从双脚到胸口,我变得很烦躁,扣手、咬指甲,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后来就是见缝插针的沉溺于燃烧的香烟。
月色麻痹了时间的同时也麻痹了我,抽完最后一口烟,大脑放空的瞬间,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跛着脚扯着扎进土里的根须,面无表情的行走,不知疲惫。
我想或许我可以和他正式认识一下。念头是随着血液流淌的蛇,它咬住了我脖颈的脉络。
烟草有了新男友。
我在工作群里找到他的电话号码,给他发短信:“哈喽xx,我是xxx。我那会儿好像看见你了,想和你打招呼来着。但是你好像没看见我。我想加你微信,但是不太敢,觉得有点冒昧,或者你愿意加我微信吗?你如果有对象或者喜欢的女生的话就删了这条短信,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最后拜托无论怎样不要给别人说我找你的事,也不要给别人看我发的短信。我不想被人议论,就当无事发生。感恩。”
关于那天,傍晚的夕阳,清爽的风,我都不太能记得清了。我穿的白色连衣裙上面印着桃红色的花,我正在吃一支冰淇淋。冰淇淋化的很快,我顺着融化的痕迹舔舐它,粘稠的乳状液体顺着我的手缝流走。
他没看见我。冰淇淋太甜了,我的大脑供氧不足。不受控制我开始打字。编辑好文字我却没有立刻发送,我并非犹豫是否选择发送,我只是在等待时间。好奇怪。我明明一直都在躲避时间,却又在一些时刻,渴望时间的见证。或许这是我自欺欺人战胜时间的证据。我不知道。
短信发送的时间是七月二日晚上九点。那天是周二。
接着就是无休止的阴天。是之前的淫雨把天空冲出大洞了吗?还会有人炼石补天吗?绵密的阴云是祂的障眼法吗?好像看看五彩石燃烧的样子啊。可厚厚的云层将我包围,我被它压的喘不过气。
倒情愿再下一场雨,一场无休止的雨。这样,我就能他恍若无事发生的样子溶进“马孔多在下雨”的咒语里了。
到处都是厚厚的云层,雨滴被它隔绝在另一个时空,时间以阴云的形式将我包裹。它从来都没有放过我。可我双腿充血,已经走不动了。
有人坐到我的旁边,可以认识一下吗?加个微信?
不好意思,没有微信。我说。
就当交个朋友喽。无视我的言外之意,那人继续说。
不好意思,我只和死人打交道。说完这句我就想端着还没吃完的饭离开了。可他就坐在我斜对面。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状况。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吃饭,因为他固定在窗边吃饭。
你说话挺有意思的。对面的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找话题。
我突然就想使个小小的坏。于是我说,死亡是到达诚实的唯一途径。一个人只有死了,你才有可能完整的认识她。所以你还是等我死了再来认识我吧。
刚还戏谑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惊恐,对面的人以为我身患绝症。
好无聊,套用某些演员的拙劣模板,我露出一个属于绝症患者的释然的笑就离开了。但仅仅是因为,我看到他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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