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倍?
沈怀安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颤。那支坚韧的狼毫笔杆在他指间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笔尖悬在纸上,一滴饱满的墨汁,因这猝不及防的冲击而失控地坠落,重重砸在细腻如雪的宣纸上,瞬间洇开一个不大不小、却异常刺目的墨团。
他盯着那迅速扩散的墨痕,眼神有刹那的凝固,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晨光落在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这个数字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沈怀安的时间和字迹,不过是骛少爷指尖随意拨弄的筹码。这份价值,并非由他付出的心血决定,而是由这纨绔子弟一时的情绪、赌气,甚至是施舍的兴致来决定。这认知带来的屈辱感尖锐无比,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自尊最深处。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来自现实的沉重碾压。
整整十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日的银钱,足以给祖母抓最好的药。意味着孙大夫口中那些昂贵得让他绝望的药引子,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意味着祖母那微弱的呼吸,或许能因此多延续几日……这个念头如此沉重,又如此诱人,像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亮,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吸引力。
那股尖锐的不甘和屈辱,在这沉重的现实面前,如同撞上冰山的浪花,瞬间被击得粉碎。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从骨髓里蔓延开来,迅速淹没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是了。
骛川用这数倍的银钱,再一次、更彻底地向他展示了这世道的冰冷规则——权势者可以随意定义价值,而卑微如他,只能被动接受,连愤怒都显得奢侈和可笑。
沈怀安握着笔的手依旧冰凉,甚至有些许僵硬。
他神色不变,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微颤,轻轻覆上那个刺目的墨团。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湿润的墨迹,带来一丝黏腻的触感。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与那污迹、也与自己心中翻涌过的最后一丝不甘做无声的告别。
然后,他收回了手。没有再看那墨团一眼。他取过案角的裁纸小刀,极其精准、没有丝毫犹豫地,沿着墨团的外缘,将那一小块污损的纸裁了下来。被裁下的、带着墨团的纸屑,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片被抛弃的、无足轻重的落叶。
就在骛川即将彻底消失在院门拐角的那一刻,沈怀安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骛川的背影,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摇曳的玉兰树影上。苍白的唇角,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张精心雕琢、却又脆弱不堪的面具,勉强挂在脸上。嘴角在笑,可那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眸里,却是一片荒芜的死寂,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
他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对着那即将消失的背影,轻轻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多谢。”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院中的寂静,落在了骛川耳中。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讥讽,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彻底的顺从。
还有一丝…深埋在顺从之下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沉重的悲哀。
骛川的脚步猛地一顿,那声“多谢”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口。
倏然回头,看到的,也只是沈怀安已经重新低下的头。
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他此刻正专注地描摹着桌上余下的籍案,仿佛刚才那声轻飘飘的“多谢”,从未真实存在过。
骛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所有未散的怒气和憋闷,在这一刻都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不解和一丝莫名刺痛的复杂情绪。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始终像被扼住。最终,他只能带着更深的烦躁和一种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狼狈,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彻底离开了小院。
脚步声远去,小院重归死寂。
沈怀安终于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无声地吞咽下所有翻涌的苦涩和不平。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那是一种看透世情炎凉的情绪。尊严?在生存面前,在至亲的生命面前,不过轻飘飘得如同尘埃一般。
风吹过玉兰树叶,轻缓的沙沙声与他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重叠。
只觉疲惫。
他握着笔的手指依旧冰凉,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没有失魂落魄,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那个被墨团污损的角落已被裁去,留下一个边缘整齐的缺口,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原本纯净的宣纸上。被裁下的、带着那团刺目墨迹的纸屑,正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沾了些许尘土,像一片被遗弃的、无人在意的枯叶。
沈怀安的视线在那片纸屑上停留了片刻。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墨迹的黏腻触感还残留在指腹。片刻的停顿,像是在与那被裁去的污迹,也与自己心中最后一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不甘之火,做一场无声的、彻底的诀别。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动作平静得近乎冷酷,带着一种的漠然。他取过案角备用的、同样雪白细腻的新纸,动作流畅地铺开,覆盖住那个带着缺口的伤疤。雪白的纸面,纯净无暇,如同新落下的初雪,映着他毫无波澜、甚至有些空洞的侧脸。可那纯净的白,此刻却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重新悬腕,执笔。笔尖饱蘸了浓墨,悬停在崭新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这一次,那颤抖并非源于愤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痉挛。随即,笔尖重重落下!
沙——沙——沙——
书写声再次响起,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这一次,他的手腕异常稳定,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颤抖,仿佛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已被彻底抽离。然而,那笔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更加凝重。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笔锋深深陷入纸面,墨迹浓郁得几乎要透到纸背。
……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日影偏移,玉兰树投下的光影在沈怀安清瘦孤直的身影上缓缓移动。那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霜侵蚀却不肯倒下的枯竹。
不知过了多久,一份份策论被抄录完毕,整齐地码放在案角。沈怀安放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麻木。他静静地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依旧是清隽工整,筋骨分明,甚至因为那过度的用力,比往日更显出一种凌厉的锋芒。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完美的字迹之下,是怎样的空洞与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双腿有些发麻,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沈怀安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扫过这方精致奢华的书案,这清幽雅致的小院,这株在秋风中依旧舒展枝叶的玉兰树。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都见证着他今日的屈辱与沉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院门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苍白的唇边一闪而逝。那不是笑,是自嘲,是彻底的看透。
不会再来了吧?
他这样想着。
骛川最后拂袖而去时那压抑的怒意和狼狈,清晰地印在沈怀安的脑海里。他那句“十倍”市价,与其说是慷慨,不如说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带着羞辱性质的宣告。一个如此骄傲、从未被人如此冰冷拒绝和“羞辱”过的天之骄子,怎会容忍一个“不识抬举”的抄书匠继续出现在他眼前?
不过,如此一来,也好。
他可以继续原来的生活轨迹,清贫而平淡,与祖母相依为命,世事纷争嘈杂,与他无关。
他整理好自己微皱的旧布衫,迈开脚步,朝着院外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每一步都格外麻木。沉默地,走向那个名为城南破院、名为祖母病榻的归处。
那声消散在风中的“多谢”,是诀别所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前路,唯余冰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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