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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有两次开始,一次开始于六月,一次开始于十月。」【1】
2019年的夏天炎热不堪,偶有的雨季伴着热带气旋降临。9号超强台风“利奇马”过境后不久,凉风习习,宋颐在那几天发现了一件新奇事。
他有了一个新邻居。
宋颐一整个夏天都没出过远门,没发现任何邻居搬家的痕迹,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位新成员的到来,好像有一个神秘人突然回到了那栋落满灰尘的小楼里。
最先开始谈论这件事的是打理花园的工人,台风过境以后,花园里供给植物攀藤用的花架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有两朵花被吹得萎靡零落,看着十分可怜。
工人们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重新打理花圃,临走时指着院墙上大捧大捧盛放的月季花,忍不住摇头感叹一声:“花跟花真是不一样,我从没见过野长着还开得这么好的月季。”
的确罕见。
那捧花是从墙根攀缘上来的,热烈的红从围墙的缺口里流泻而出,恰到好处地铺展在绿叶上。连外行人都能看出来那是野蛮生长出来的花枝,枝枝蔓蔓都长得自由而不驯,比精心培植出来的温室花朵更艳丽,兀自迎风盛放着,如同一团团明艳的火。
宋颐从那一角缺口往里望,看到了那些月季几乎攀爬到了入户门前,像是试探着要钻进去。
宋颐脑海中只浮现出两个字——纵容。
后来,连定期上门的家政都开始聊起这位邻居,那是一个清晨,水果盘里出现了一把无花果,不是高档超市里洗净后细心摆盘的水果,它长得坑坑洼洼,反倒像是被人从枝头抓下来的。
家政在清理蔬菜,头也不抬地回答:“那个啊,是邻居送的。”
在她的描述里,宋颐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幻影:风度翩翩、善解人意的年轻男人。
这个外来者在宋颐尚未察觉到的时候轻易地俘获了所有人,像是一阵蛊惑人的风暴。
真有趣。只有他尚未被风暴击中。
宋颐把这位新住户想象一个只有自己瞧不见的透明人。
透明人也会留下痕迹,比如下雨天偶尔从家门前飘过去的黑色雨伞,保安不小心送到隔壁转天又回到他手里的快递,还有来不及收走被风卷走的社区传单。
这个游戏持续到了九月,他和透明人终于见了面,游戏结束。
***
盛夏,绿荫如浪。
梧桐树影翻涌着漫过路肩,又缓慢地退潮。
地面温度已经逼近45度,摊个鸡蛋就能熟了,路上热得连个鬼影都没有。
暑假的勤学路向来冷清,只剩下力竭声嘶的蝉鸣从远处赶来,顺着逼仄的窗缝挤进出租车里。
司机眼皮撑出厚厚的两层褶子,他伸手拧了下车载广播,伴着电流声的新闻播报混着热风灌进耳朵:“夏季车内气温很容易达到50度以上,我们在此提醒广大司机朋友,做好夏日消防安全工作……”
主持人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平仄不分,带着江川人讲话特有的抑扬顿挫,听得人昏昏欲睡。
在树荫尽头,白亮亮的日光兜头洒下,露出一个小叉路口。司机打灯转弯,咧嘴打出一个哈欠,头也不回地说:“小同学,醒醒了,前边就到了。”
“小同学”没应,在后排睡得像具尸体。
司机疑惑地抬起眼皮,从后视镜里扫了眼后座的乘客,只见那位乘客叉开长腿松松垮垮地坐着,他脸上扣着顶铅灰色的鸭舌帽,帽檐罩住大半张脸,乍一扫过去,只能瞧见一小截挺秀的下颌。
但也看得出轮廓非常漂亮。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辣的,连操场上不时飘来的军训号子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宋颐随着惯性轻轻一晃,头抵在坚硬的车门上,醒了过来。
“唔……到了?”
宋颐手臂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他抬指把帽舌往上推了推,望见一片浓绿的树荫,勤学路上的梧桐大多比人的年纪还大,枝桠横生,长得遮天蔽日,几乎在头顶织成了一块鲜绿色的绒毯。
越过路肩上密密匝匝的树干,只见一道长墙与路平行着绵延,低调地在闹市区圈出一块风水宝地。
宋颐眼皮一掀,轻轻地动了下嘴唇:“这就是实验中学吗?”
“是啊。”在路上跑的司机都热情,拿他当逛冷门景点的清奇游客,上来就是一顿吹嘘,“这就是咱们江川唯一一所百年名校了,鼎鼎有名的‘老三所’听说过吧?实验、致真、八中。这三所里,要数实验的地段最好,瞧瞧,这里好多年前就通上了地铁,这附近学区房贵得哟,就差没涨上天了。”
宋颐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中年人的闲谈,抬眼就望见了传说中带动房价飞升的地铁口。
2号线是条七八年前的老线路,实验是其中最早的几站,外头的指示牌旧得有些斑驳了,藏在了树杈里,被不知哪来的鸟筑了窝,树冠里叽叽喳喳的,从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越过那块发白的指示牌,一栋红砖的钟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宋颐手腕搁在腿上,他掂着手机,瞧见了白石上龙飞凤舞的“江川市实验中学”几个大字。
“到了。”司机一手搭着方向盘,对宋颐抬了抬下巴,“你要想进去逛逛,拿上身份证,找门岗做个登记就行。”
宋颐把后座门打开,眼角轻轻地翘起来:“用不着,但还是谢谢您。”
“……?”
大老远的来一趟还不进去逛逛,这小伙子难道是单纯吃饱了撑的?
司机看不懂这帮年轻人的脑回路,在“来新单了”的悠扬提示中扫了眼手机屏幕。再一抬眼,那个年轻人已经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实验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瞧模样,倒不像是不认路的。
司机抻着脖子扫过去一眼,想起这条路直通哪里了——
一条网吧桌游一应俱全的“下水沟”。
附近学生逃课的不二之选。
现在的小孩啊,学坏学得无师自通。
司机摇头感叹着世风日下,一脚油门下去,裹着车尾气走了。
宋颐踩着涌动的树荫往前走,抬指给苏博文去了条消息:“马上到。”
“下水沟”夹在远近几所学校中间,地理位置非常好,是名副其实的“学区房”,这里虽然是黄金地段,却跟繁华两个字半点儿也挨不上边,还能得到“下水沟”这样不入流的诨名,原因无他,实在是太破了。
这一整条街比宋颐的岁数还要再大一轮往上,是八十年代起的小平房,白色外立面上全是黄褐的锈迹,斑驳得看不出底色,头顶的电线拉得像张密不透风的蜘蛛网,严严实实把人压在下面。
这里早些年被政府划进过动迁工程,但因为挨着地铁和学校,钉子户狮子大开口,一个比一个喊得价高,大有“房子一倒,黄金万两”的架势,就这么拉锯式地磨了两三年,没等到遍地黄金,等到了房地产走下坡路,当年张口就是几个亿的开发商纷纷倒台,凉得一个比一个彻底,梗着脖子不肯拆的户主自己把自己架在台上,买卖砸在手里,都傻眼了。
黄金万两变成了一地鸡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租户们每年围着几千块钱的租金打转,做的都是小本买卖。
从街头的胖姐麻辣烫到巷尾的哥俩好烧烤,二十块就能让你撑到扶着墙出来,当然,便宜没好货,如果运气不好,还能一条龙直接服务到公厕。
这条街上的黑网吧和理发店也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顶的还是不知猴年马月的“雄起辅导班”的名儿,左边挂着“一颗头十块”,右边杵着“二十块包夜”,顶头横着“剑指C9”,跟垃圾桶边上的五讲四美标语面对面,活像是什么顶风作案的江湖组织,还是大搞虚假宣传那种。
下水沟商户虽然不讲武德,但绝不是没有商业头脑。这不,这帮人也乘上大数据的风潮,与时俱进地在垃圾桶边杵着一根路牌。
上书——
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下水沟。
真是天才般的创意。
宋颐看到这条街的第一眼就沉默了,只来得及点评这一句,耳机里的女音就轻快地播报了一句:“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结束。”
宋颐难以置信地瞪了眼手机,目的地附近只有一只“芬芳扑鼻”的垃圾桶。街上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这种能把人热化的鬼天,连流浪猫都懒得出来捡破烂。
宋颐叹口气打开摄像头,给垃圾桶拍了张丑兮兮的大头照。
【多年不见,我都要上垃圾桶里找你了啊?】
苏博文是个阳光得过了头的**,把手机当KTV的麦克风喊,唰地给宋颐扔了条语音回来:“往前走,兄弟你向前走哎!”
宋颐绕开拦在路中央赶客的垃圾桶,一家一家地检阅门头。暑假是门面装修的高峰,“下水沟”木屑飞扬,电钻声此起彼伏,从左脑一路钻到右脑。
宋颐从被打成糊的脑浆里翻出点幽默细胞,感叹——
怎么每家都踩在广告法坟头蹦迪啊?
在这一溜儿比海南椰汁还花里胡哨的门头里,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网吧兢兢业业地亮着灯。
说亮着可能不太准确,因为这大白天的,再亮的灯泡也不能有太阳大,不用心根本发现不了。
宋颐能看见它,是因为这灯时亮时不亮,全靠一口仙气吊着,闹鬼闹得十分专业。
他略微抬起头,跟招牌上风骚的“都没睡”三个大字对上了眼。没的三点水是三个大口红印,潮得都有点风湿了。
宋颐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百年名校的后花园建设有点完蛋啊。
【1】艾米莉·狄金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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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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