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看到伊能静写给庾澄庆的一段话:“你不读我的文字,不看我的表演,你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
有很多句子,读到时你会觉得写得真好,但只有少数句子,读到它时你会被狠狠地击中。
这句话之于我,是后者。
这是一段写给爱人的句子,我却想到了爸爸妈妈。
我的家族人口很多,父亲兄弟四个,他行四,比大爷要小上二十多岁。而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自然而然成为家族同辈里最小的女孩,连大爷的孙女,也就是我的外甥女都要比我大三岁。
我出生时,家里已经有两个姐姐存在,姐姐们一个比我大八岁,一个比我大七岁,我出生之前是备受期待的,所有人都希望我是个男孩,所以当我作为一个女孩降生时,我爸哭了,我爷奶也哭了。
家里这么穷,冒着计划生育风险东躲西藏,还是生出一个闺女,多么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们很快决定要把我给别人抚养。
成交价三百块钱。
结果就在我要被送出去的前几天,大姐上床睡觉的时候,差点踩到我,她当时认真看了我一眼,突然感觉这小孩真可爱,就央求着把我留了下来。
而父亲本身也不舍得送走我,就借着大姐的话,把我留在了身边。
山东,农村,家里的第三个女孩。
多么不被期待的生命。
但要说我没有被好好呵护吗,其实也不是这样。
相比我妈,我小时候被爸爸照顾更多。
他是每天早晨给我做饭,晚上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的人;每一个下雨下雪的天气,他都会步行送我上学;他会用木头给我雕刻玩具,在下雨天领我去钓鱼;每次打针都是他驮着我去,喊我起床时也会用“小公主”之类的昵称;我在学校里遇到烦恼,他会彻夜难眠;许多的感情都融入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童年时关于母爱的部分,我反而记得不多,印象中的妈妈总是很暴躁,很喜欢骂我。真正让我体会到她的爱,反而是在大学之后,这需要用一个单独的文章来讲述。
我对于亲情的第一次思考,出现在青春期伊始——
在我出生的第十二年,弟弟降生于世。
从那之后,我不再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十二岁我就学会了洗尿布,给婴儿喂奶粉,哄婴儿睡觉。
从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定位不再是小女儿、小妹妹,而是弟弟的小姐姐。
或许是因为十二岁刚好是青春期开始的年纪,自我意识刚刚开始萌芽,会变得更加细腻,不仅对各种感情都有所思考,也会对孤独有更深的理解,所以在弟弟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是被忽略,被伤害的那个人。
我永远也忘不掉,初中时,朦胧喜欢着的男生来家里找我,大姐却觉得我和男孩走那么近一定是变坏了,就故意让我带弟弟去拉屎,让我当着男生的面给弟弟擦屁股,最后那个男生在尴尬中提前离开。
事情过后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不对的,这是伤害了我的。
他们只是在喂养我,却丝毫不关注我进入青春期时的迷茫,身体发育的羞耻,以及情窦初开的心理。
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父母对我是有期待的。
直到这两年,弟弟的学业一塌糊涂,前段时间体育中考,父母操碎了心,我回到家后,妈妈居然问了一句“你当年考体育了吗”,我才一怔,发现原来当初以为的被期待,是一种伪命题。
他们希望我能上个好大学,能考很厉害的编制,但考不上也没关系。
他们不会对我失望,即便会失望,也很容易就被安慰好,因为在他们心里,“女孩和男孩不一样,女孩嫁得好就行,再厉害也是别人家的”。
真正的重男轻女,并非把所有的好处都给儿子,对女儿刻薄吸血。
而是你的父母真的很爱你,甚至会在许多小事上更偏爱你,但是当你和弟弟同时被压在废墟下,他们会救弟弟。
他们会感恩于你的爱,却还是会把家产留给儿子。
他们给予你的爱常常让你心怀感激,但这份爱永远无法一碗水端平。
而其中最恐怖的地方在于,我的大姐和二姐也认可这一套说法,并且也继承了小部分的“重男轻女”思想。
比如她们默认所有的土地和家产都是留给弟弟,我们是不能争取的,不然就是不懂事;她们也会下意识为弟弟日后的房车所考虑,说法是“不是为了弟弟,是在帮父母减轻负担”。
所以我总是家里那个不太懂事,不太体贴,不懂得付出的人。
尽管很少有人责怪我什么,但是父母对于女儿们“孝顺程度”的比较,也难免让一颗敏感的心“无地自容”。
我是在夜里觉醒的人,时至今日我身上仍然具有许多父权的影子,落后的思想,以及迂腐的气质。在社会上,我是那么的“不女权”,在家里,我又是那么的“不男权”,这种痛苦,常常令我生出撕扯感。
电视剧里的重男轻女,那么尖锐嚣张,反倒能让人快速抽身。
但是现实中掺杂着爱的偏心,才是真正让人无法挣脱。
但我的痛苦特殊吗?似乎并不。
爸爸一生吃苦耐劳,从不舍得把好的留给自己,妈妈的半辈子都在与生育斗争,肚子上的疤是她灵魂的补丁。
大姐没有吃过苦吗,二姐没有吗,她们都有。
所以每当我想要表达什么时,她们总是会说“你和我们比已经够幸福了”,所以我的痛苦不仅不特殊,还不值一提。
于是我变得敏感,拧巴,自卑又自傲,刻薄又胆怯,不敢表达,不会表达。
他们不希望我太内向,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他们知道我在写作,却不读我的文字,知道我有出版书,却更关心这本书赚了多少钱,而非我在写些什么,也并没有兴趣知道那些书籍的名字。
他们只是隐隐理解这唯一让我引以为傲的东西是值得骄傲的,更多是注意力放在反复劝我考公务员,考编制上,因为这样稳定,也更好找婆家。
他们没有人关心诗词歌赋,却偏偏养出了一个离不开诗词歌赋的孩子。
他们不关心一场夕阳,一朵花,一轮月,却偏偏养出一个喜欢看夕阳,看花,看月亮的孩子。
他们不懂得抑郁症,以为这个病要去上香看神婆,却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与它相处多年。
我是这个家庭的异类。
他们爱着我,却还没有发现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
中式教育下的孩子,注定永怀感恩之心,而事实也是如此——一段家庭关系,难以用笼统的好坏来描述,一个人的成长,也难以用确切的愉快或悲伤来概括。
真要让我打分,我还是会觉得我得到的幸福至少也是七分,而难过顶多是三分。
回过头看看,我还是感激更多。
因为始终是他们,给我一个安全又平静的环境,让我有时间看见内心的汹涌。
我念中学,家里是最贫穷的时候,连一周五十元的生活费都要去问邻居家借,那时候和我同龄的很多女孩,明明家境比我好,却都不上学了,基本嫁了人,生了孩子。
但他们从没有一刻希望我过这样的生活,哪怕我高中时成绩并不好,最后考上了一个烂大学,他们还是要我继续念书。
我从没有过一丝放弃读书的念头,这一点,是受他们影响。
妈妈用卖白菜的钱,给我订了我人生中第一本小学生文摘。
爸爸在我考试的日子,会额外掏出皱皱巴巴的一两块钱让我去吃早点。
他们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一个辉煌的前程,但他们用一双粗糙的手,把我托举到更远的地方。
我的脚下始终踩着他们的迷茫,贫穷,苍白,苦难,浅薄,无知,辛劳以及四分之一的生命。
我从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站起来。
如何看到这世间。
这两年有了点钱之后,我喜欢到处旅游。
妈妈常说,这有什么用呀,不如待在家里,还不用浪费钱。
我当时回答她:你给不了我的东西,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给自己了。
但是当我第一次坐上飞机,俯视着看白云时,我有了不同的答案。
妈妈,我现在自己给自己的东西,也是你给我的。
妈妈,你应该感到欣慰。
当年那个不被人祝福的生命,那个差点被你卖掉的女儿,如今已亭亭玉立,自强自立。
你更应该感到骄傲。
因为你的女儿会痛苦,会思考,会迷惘。
她没有浑浑噩噩,没有麻木不仁,也并不愚蠢粗鄙。
她不会谋求一场能嫁给城里人的婚姻,也根本不会被坏男孩所骗,在读书的年龄便早早生下孩子。
她不再执着于被人所爱,包括不再奢求得到你们完整的爱。
妈妈,十八岁的时候,我多么想把自己再生育一次,再抚养一遍。
而现在,我发现你的「工作」是这么难。
——周晚欲
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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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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