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院的马车已经上了江堤,堤内外种着官柳,行列整齐,绿阴无际。
冬风飒飒,雾气扑在江面上,迎面吹来湿漉漉一片。
“黄船师,到了。”
黄葭下了马车,一脚踩进软绵绵的泥淖。
积雨在地上,走起来十分艰难,好在她早就要来了一双官靴。
打起伞,抬头望去,眼前立着一座座青黄色山丘,山丘下是一大片黑色的瓦屋。
雨纷纷落下来,山色朦胧。
刚要细看,怎奈山路积尘,大风扬沙,模糊了视线。
“前面山路曲折,走不过去了,您再往前不到一百步,就是清江浦的官衙。”车夫叮嘱了一声,便调转马头,返程去了。
细雨丝丝入扣,脚下泥土松软。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提起灰袍,风尘仆仆地向前走去。
这官衙简朴至极,许是这些天见过了部院那重重叠叠的门廊,看到这样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落,竟有些不真实感。
杨育宽已经等在了门外。
他脸上已经没了几日前的那种焦灼感,像是平静了下来,但看那眼底的乌青,倒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黄葭阔步走上台阶。
他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赶了两个时辰的路,黄姑娘还没吃饭吧,酒菜已经热着了。”
“那便先热着吧,”她笑了笑,收了伞看向他,“杨郎中,能否先带我去看看这两年清江厂的漕船修造账目?”
他微微一愣,但想到那些繁杂积压的事务,看着黄葭从容的目光,点了点头,“正好,我还有些事要告知姑娘。”
雨淅淅沥沥地下,南北两扇窗透进了天光,可雨珠也不住地从窗口打进来。
阴湿的屋子里点起了两三根蜡烛,勉强照得亮堂。
陈年的账簿摆在一排排木架子上,有的刚刚受潮,有的已经起了霉点。
一方掉了漆的松木桌案摆在南窗下,半截蜡烛在烛台里烧得正旺。
杨育宽搬来了这两年的账簿,放在桌案上,坐到黄葭对面。
“黄姑娘,修船一事部院已经来人说过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黄葭翻着账目,眼皮未抬,“与漕运有关?”
“正是。”他点了点头。
“此番浙江巡抚江朝宗捏造事实,借着船调到福建,污蔑部院私吞漕粮,部院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如今浙江的漕粮尚未运过来,漕台下令漕船一律不许回江北,全靠在浙江的舟山港。”
“他是想示威?”黄葭冷笑一声,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全不想过问。
杨育宽低下头,也说不好,“如今漕船停在浙江,可运往顺天的盐布还差几艘船,我看码头停着的有一些年久失修的老船,仓库里也还有一些木材,不知可否……”
她轻嗤一声,“这些事,你同我说有什么用,该报给那位陆漕台。”
杨育宽轻咳了几声,“往日是够的,但是这两年……”
他顿了顿,脸色难看,说不下去了。
黄葭一怔,明白过来。
漕船数目锐减,清江浦的人却并不敢据实际数目禀告给部院。
以往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如今漕船被调去浙江,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也不管用了,不得不再想办法。
云阴沉黑,风从破碎的窗纸吹进来,好似低低的叹息。
黄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她草草吃过饭,这一顿是午饭连着晚饭一同解决,但愿能管够三个时辰。
又坐上了马车。
山路颠簸,坐在车里的人好像一颗不断滚落的顽石,跌跌撞撞,也没个头。
雨下得心无旁骛。
下了车,沿湖一片枯败的树木,一片黄白色,了无生趣。
七年过去,这里的变化太大。
黄葭只依稀还记得,这片湖和其余几条小溪流汇聚的地方,就是海港。
她戴上斗笠,越朝港口方向走,越觉得从前头吹来的风都带着一丝咸咸的苦味,像是一坛被泡发的陈年老酒。
酸得眼泪也要落下。
这会儿的港口寥无人烟,只有巨大的船身挡住设在港口的船厂,也挡住了天光,一片昏暗。
看不清脚下踩的是泥地还是水坑,她一步步,走得越发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清江厂广阔的院落终于耸立在眼前。
她抬起头,深黑深黑的墙壁,快要与头顶的天空连成一片。
长久的路途已经快把人折腾得精疲力尽,黄葭没有心思想别的,将部院的令牌给侍卫看了一眼,在几个书办的引路下,快步进了船厂。
庭院里立着一棵大榕树,红褐色的老叶铺了一地,也没人扫。
已经到了夜里,四下冷冷清清,十分不寻常。
船厂这样的地方都要换班,从前哪怕是三更半夜,也是有工匠在的。
黄葭心存疑虑,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跟着书办去了一位船工首办差的堂屋。
堂屋里,杨育宽早早给她安排了一个副手——邱萍。
邱萍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识字会写,来清江浦已有八年,动作十分麻利,黄葭听她如数家珍似的报了一连串的船型和耗材存量,很满意。
夜里雨势渐小,黄葭打算去看看海港现有的船。
走过泥泞的小路,四下安静。
邱萍走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夜风拂过发丝,细雨蒙蒙地落在江上,好似起了一片蓝灰色的大雾。
大船挡住了江上往来的风,靠着船身走,四面沉闷无比。
黄葭越往前,越觉出不对劲来。
“这些船,夜里可有人看管。”
邱萍的声音细弱,“原来是由一些部院的人来看着的,好几条船上还装着桐油,那些都是能卖钱的,从前看管得紧,后来闹起了倭寇,据说还死过人,那些盗匪渐渐也不往海港这儿来,守卫的人就少了。”
眼前江上一片昏暗,那船上也没有点油灯,寥无人烟。
黄葭微微蹙眉,无人看管,那船里的桐油和备用的耗材就这样摆在江上任人偷盗么?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邱萍,“船厂的船工,有排班值夜么?”
“有的。”
邱萍眨巴眼睛,目光清澈,“三人轮值一夜,从亥时三刻至寅时,从西边提着灯笼走到东边,可有意思了,听说每年夏季来值夜的人,还能在夜里撞见鬼火。”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些期盼,黄葭不由一笑,抬起头,看着眼前那漆黑一片,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隐隐有些不安。
“港口最大的船停在何处?”
邱萍抬手一指。
“再往前走不过五十步就是了。那船上有五面帆,还有部院的一面旗,可清楚了。”
黄葭照她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大大小小的船身相重叠,漆黑一片。
移步向前,两面的树木都变得高大起来。
夜间的林木摇摇摆摆,风吹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只见一艘大船高出水面十几丈,风帆已经落下,在一众船舶中高出一大截,独领风骚。
黄葭同邱萍走上了船,桅杆长长的影子落在脚下。
居高临下,把江上的船看得清楚。
站在船上,海口的风吹来,又冷又湿。
黄葭从船舱里拿出一盏油灯,提着灯照过来,那白茫茫的水气在眼前翻腾。
只是船上空无一人,风呼啸着吹过,越发冷清。
她仰起头,“船工夜里巡船是什么时候?”
邱萍注视着她,“就快了,再过一刻钟。”
“那咱们坐这儿等一会儿吧。”黄葭弯下腰,单手撑着甲板,坐在了桅杆高出甲板的台阶上。
她今日头一天来,又是忽然接替了从前的执事,这里的船工怕不适应,而且她一来不涨工钱,就带着繁重的活计要他们动工,船工们心里也难免有怨气。
所以,她悄悄地来,也想悄悄地跟清江浦的几位船工首碰个面,再慢慢把修船的事情派下去。
造船是件需要统筹谋划的事,从木材商人到船工,甚至是运送耗材的卫所官兵,掌事之人都要一一打好交道。
否则一动工,各种麻烦事就都冒出来了。
想到这里,黄葭看向一旁的邱萍,“你来这儿许多年了,刘工首平日里待你们好么?”
邱萍看着天空,像是在回忆,“嗯……好的时候特别好,不好的时候,他会发火,一发火,就没人敢说话了。不过,大家打心底里都敬着他。”
邱萍这话说得略微含糊,但黄葭听后,脑海中顿时就有了这位刘老相公的面孔,宽厚又有时急躁,在船工心中颇有威望。
这样的人最讲求实际,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倒与她脾气相投,正中下怀,看来日后也好相处了。
听着潮声起落,天色幽暗下来。
两人坐在桅杆下,静静等着。
已经过了三刻钟,值夜的船工人影仍旧不见。
邱萍有些急了,担心黄葭怀疑她说谎,“黄船师,他们以往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怎么了。”
黄葭隐隐有些忧虑,但忍不住宽慰,“你我方才走过来用了一刻钟,如今雨下得久了,路不好走,他们打西边来,兴许走得慢些。”
邱萍坐不住了,“不成,我得把这事告给师父。”
黄葭微微一愣,还不知邱萍是拜在哪位船工手下做学徒,但听她要告状的话,这位师父好似颇有威望,猜测道:“刘工首是你师父?”
“嗯,”她笑了笑,“他还是我爹,我随我娘姓。”
黄葭一愣,明白过来。
杨育宽特地找来刘工首的女儿邱萍做副手,本意是想让清江浦的老船工们尽快接纳她这个新任掌事,只是这个举动落到老船工眼里,却颇有威逼之意。
官衙先将一桩桩繁重的事务砸过来,后又指派工首的亲女给新任掌事打下手,已然激起众怒。
现在回想起来,从船厂到这里一路上都这样冷清,清江浦的船工恐怕已经撂挑子多时了。
雨萧萧然落下,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黄葭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嘴唇崩成了一条线。
看着黄葭阴沉的脸,邱萍茫然地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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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移舟事件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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