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给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老相公莫慌,这船若拖去修缮,花销上,两百两是打不住的。倘若验过后受损,那便由我来修,我不要工费,修补稳在八十两内,左右你也不亏。”
薛俦微微一愣,心中触动。
他原先压根儿没指望这船能修,可若是此人能修好,今后挽回损失也未可知,可若是修不好……
他沉默良久,实在无法定夺。
黄葭一个侧身翻进了船舱,衣袂纷飞,利落干脆。
一行人等在岸上。
太阳未出,晨气清极,江风凉甚。
薛俦听着那船舱里沉闷的声响,越想越后悔,薛大公子坐在石上,目光警惕地盯着那船。
船工们被家丁围着,就地坐了下来,心里打鼓。
良久,终于有了动静。
众人抬眸望去,群山尽黑,波涛起落。
那抹灰色身影恍若混江鱼龙,跃出航船,声音与江风一同拂来,平静异常。
“龙骨三节裂了八处,聚在头龙骨和尾龙骨,桅杆四五节有裂痕,船板三层裂开,栈板之力抱持通船。”
“看了半天就看出这个!”薛大公子忽然来了精神,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龙骨已断,你既修不了,多收一人的身契也不错。”
船工们面色一沉。
“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是船形制不同。”黄葭望着那艘船,蓦地开口。
薛大公子陡然一愣。
薛俦听不懂这俗语,只皱起眉头,“姑娘是什么意思?”
黄葭没有回答,将鲁班尺从腰间取下,看了眼其上刻画的线条,单手撑地坐到鱼篓旁,手中忽然多了一块木头。
江风吹起灰色衣袂,她一边在木头上凿刻,一边解释:“这船是远洋海船,海船的干舷高于江船,利远行、抗风浪,却不灵便,会通河间江河河宽,沿岸稍曲,磕磕碰碰不多,所以勉强走得便当。”
她轻轻一吹,浅黄色木屑从手下弹落,“老话说,船行走马三分险。海船分水破浪,在于其底尖平,尖底与深吃水相合,航途平远,横向风浪吹袭,也不至于横漂。只是,吃水深,转向就难,船舵受力大,所以海船对舵要求颇高,尖底助于破浪,载重偏小,而江河船大都是尖圆形,以增运力,转向也更为便捷。”
刘老翁听得入神,他是常修造浅河船的,不知道海船的门道,“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修补?”
黄葭望着手里的木头,“海船船身大,极难修补,不如以现有木材改建。取蓬上藤、竹各一千斤作箍,舟首至尾凡七处,填之缝隙,复钉以铁铜,开舵孔。除此之外,原用杉木经年泡水近于腐朽,不妨以榛木易之。”
话音一落,众船工连连赞叹。
刘老翁惊奇之余回过神来,一个在江河打渔的渔娘,怎会对海船如此熟稔?
薛俦听着周围船工的啧啧声,不由多看了黄葭一眼。
可转念一想,他又愁眉不展。
改建是好,可改建的钱从何来?他家损失如此之巨,总得有人赔!
薛俦的目光扫向黄葭,语气不善,“姑娘,你看了半天,究竟看没看出翻船的缘故?”
黄葭并未答话,她正在那木头上细细刻画,秀眉轻蹙,纵深地勾勒线条,严谨、专注,仿佛在刻画大地的山脉纹理,缜密精细,通身是不容打扰的威严。
裂帛江风,千山岑寂。
“沙沙”的凿刻声宛如一曲渺远的古谚,众人不由地敛声屏气。
良久,她起身将那木头递给薛俦,“这面是从前的,翻过来是改建后,大致如此,还要等动工之后再改。”
众船工探头过去,她做的是新船的架度板。
黄葭转头正要收拾鱼篓,却见薛俦神色复杂,“老相公还有事?”
薛俦一愣,才发觉她方才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拿起架度板,看着那或直或曲错落有致的线条、标注简洁细致的鲁班字,老脸一红,竟不大好开口。
黄葭黑眸一转,看出了他的心思,只道:“翻船,大都是船的形制与河道吃水不相配。”
薛俦不喜欢听这些门道,急急追问:“那依姑娘之见,是海船本就不适于江河?可是这么多年也都安安稳稳过来了,怎么如今就……”
她摆了摆手,“会通河、间江河宽广无碍。只是,我细细看过船身,有暗礁撞击痕迹,更有积沙在舱,不知这船是怎么被引上曲折急流的?”
听她这一问,薛相公连忙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薛大公子脸色一变,怯生生地抬起头,“上回,教、教何家借去了,说是运漕粮,官船不够。”
“你、你……”薛俦指着他,怒火凌然逼出口,“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薛大公子面色刷白,全没了先前的气势,直愣愣地看着他爹。
薛俦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向众船工拱手作揖,“今日是老夫误会诸位了,多有得罪,该日定登门道歉。”
众船工听了这话却不声响。
薛家父子多年来与官府打交道,平日没少仗势欺人,但毕竟是多年老主顾,不好撕破脸,只能沉默以对。
薛俦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又落到了黄葭身上,“黄姑娘,若日后再有修船的活,你可否……”
黄葭将推刨放下,转头看向他,“老相公,鄙人过去是木工,但几年前就已改行。”
薛俦微微一怔,叹了一口气,拽着倒霉儿子走了。
一群家丁齐齐跟上。
风过山岗,林木摇曳。
众船工吐出一口浊气,收拾起渡口被打翻的桐油。
刘老翁回过神,刚想道声谢,抬起头,那抹灰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千崖秋色,只余江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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