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个十年

赵忠为一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烧鹅味。

因为赵忠为母亲患有严重的三高,但又馋嘴,一吃就停不下来,所以他们家平时是严厉禁止这些“毒物”出现的。

赵忠为的房子不大,他走进玄关,绕过一堵墙就到了厨房。和他预料的一样,老太正捧着一碟子烧鹅陶醉地嗅着,甚至还想偷拿一块小的吃。

“喂喂喂。”赵忠为忍不住敲响厨房的玻璃门提醒老太。老太见他回来,撇了撇嘴不满地将手里的碟子递到赵忠为手上。

“不是说不到大时大节不能买烧鹅吃吗?你……”

见赵忠为皱起眉头又要说教,老太先发制人:“先此声明,这只肥烧鹅不是我买的。是阿海买的。”

赵忠为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阿海来了?”

“在天台咯。”

见赵忠为要往天台去,老太又急急问道:“不过我真的不能吃一口吗?”

他看着自己母亲馋得双眼发愣,毅然回复:“不能。”

母亲今年就要办80大寿,身体又不太好,所以赵忠为还是住在十几年前警署分配的警察家属小区里。小区楼层都比较矮,对于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来说显得很友好。久而久之,小区里的老人越来越多,老太能交到的朋友也越来越多。

赵忠为的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住在这样热闹的小区里,也多少能冲淡一点老太的伤心。

他们住在3楼,天台在7楼。

等赵忠为捧着一碟子烧鹅走到天台时,阿海已经坐在栏杆前自己喝起了啤酒。

“师父,这么久啊?”阿海回头,比起30年前更显得成熟稳重。

赵忠为坐在他旁边的钓鱼椅上,将烧鹅放在他们中间的小茶几,边自己开瓶啤酒边揶揄他:“杨警长怎么这么好闲情逸致来我家?还带了杀伤力这么大的‘武器’。”

阿海也不客气,直接拿起一块切好的烧鹅就放进嘴里吃:“嗯,还是玫瑰湾的荣记味道最好。”

赵忠为也跟着拿一块,他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吃过荣记的烧鹅。明明以前在玫瑰湾警署当差的时候,天天吃,现在反而一年半载都没去玫瑰湾一趟。

阿海吞了肉,又猛灌了一口啤酒:“我听老林说了你把靳芳容女儿的DNA和当年嫌疑人的DNA做了对比,证实当年就是靳芳容杀的邵建安。”

阿海和赵忠为碰了碰啤酒瓶:“恭喜你,师父。”

赵忠为也知道阿海不会无缘无故来,自从他调离了玫瑰湾来到月亮城警署后,他们两个人的路就完全不同了。

这些年阿海在玫瑰湾发展得很好,从当年跟在他身后畏手畏脚的小警察,一步步升到了现在的警署警长。

30年,真的能改变很多。

赵忠为叹了口气。得到靳芳容是凶手的真相,比起开心、亢奋,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空虚和惆怅。

阿海曾经和他奋斗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最明白他当下的心情。所以赵忠为说了一句:“可惜,还是差了10年。”

“如果,”他说,“如果按照邵建安被杀案,凶手量刑的最高级别来说,这桩案子的追诉期应该可以有20年。如果早在10年前被我遇到邵薇,如果早在20年前,我们就知道嫌疑人DNA采集样本出了问题。”

“如果能早点……”

阿海接下他的话:“如果能在30年前,我们能好好保护嫌疑人的DNA采集样本,那真相早就大白了。”

赵忠为喝了一口啤酒。啤酒绵密的泡沫在他口腔里散开,带着一点点的苦味,慢慢地渗进他的喉咙里。

“如果真的能那么顺利,”阿海继续说,“师父你当年就不会因为固执和上头顶嘴,你的升职程序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被阻碍,你也不会被赶出玫瑰湾,来到月亮城25年还是一个小小的沙展。说不定现在坐我位置的人就是师父你。”

赵忠为打断他:“阿海,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阿海重重地叹了口气,开了第二瓶啤酒。

“值得吗?”

赵忠为不说话。

“你浪费了30年的时间,去埋头紧盯一个人。到头来,追诉期过了,升职加薪泡汤了,师父你真的觉得值得吗?你那时候是我们玫瑰湾的明日之星,那时候警长多看重你,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现在住在玫瑰湾的半山腰别墅里,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么破的小区了。在我的别墅里,有保姆每天做饭,有司机每天接送。我的孩子不用和外面的小孩抢学位,我也不用去和那些趋炎附势的老师交涉。”

“就仅仅为了一个邵建安,”阿海由衷地问他,“师父,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如果你不是那么固执,一直在追着这个案子。你今天就会像我一样,最低是一个警署警长。你有权有钱,有好的医疗设施,阿叔可能现在还活着,你也不用天天担惊受怕老太今天吃了什么,会怎么样。”

“阿海。”

“我们进学堂的时候,宣过的誓,你都忘了吗?我们的职责是先做好一个警察,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那我就不会眼见凶手在我面前我都不抓。”

阿海不服气:“你扪心自问,当初在DNA结果出来的时候,在我们所有人都认定了靳芳容没有嫌疑的时候,你依旧咬定她是凶手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案子还是很多疑点。”

“不是,”阿海喊道,“因为你赵忠为固执。”

“而在30年的今天,你之所以能要到你想要的答案,只是因为你幸运。你幸运,这都被你遇上了靳芳容的女儿。你幸运,这都能被你拿到她女儿的头发去匹配。但你又不够幸运,因为这个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期。”

“我真的很替你不值啊!”

“你从26岁等到今天56岁,30年啊。我也50了……”

阿海说到最后,眼里泛起泪光,他随意将空了的酒瓶往角落一扔。破碎的酒瓶就像他当年办案时破碎的心。

“喂,乱扔垃圾啊。”

“我乱扔的何止垃圾,”阿海蹲下来,双手抱着头痛哭,“我还乱扔了我的信仰。你知不知道,我很后悔啊,我后悔我当年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继续查这个案子。我也很后悔没有一直相信你。”

“师父,哪有这样的?哪有过了30年,当我以为自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后才发现全是错的。”

“DNA技术能错的,犯人的口供能错的,人的思考逻辑也能是错的。”

“全世界都错了,就你一个是对的!那我们这些先放弃的,算什么啊?”

赵忠为湿了眼眶,他抽了抽鼻子,伸手擦走阿海的鼻涕,想要拉他起来。可阿海却轻轻推开了他。

“我也有份怀疑靳芳容的。”

“是是是,我知道。”

“我也很努力地去怀疑靳芳容,我甚至比你多怀疑了一个吴亮友。”

“行了,起来吧。”

阿海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从地上起来。他的手掌刻满了沙砾的印子,哪怕沙砾掉了,还是有难看的疙瘩。

“哇,我还没来就喝醉了啊?”

阿海刚站起来,就看到邢风又捧着一碟烧鹅上来,他瞬间笑得鼻涕泡都出来:“阿风,你太慢了。”

赵忠为、阿海和邢风三个人围着一张小茶几坐着,茶几上面除了几瓶啤酒还有两只烧鹅。赵忠为默默地看了一眼邢风带来的烧鹅,骂了他一句:“小子,数目不对啊。”

阿海睁开了他那醉醺醺的眼睛:“少了条腿。”

邢风讪讪地笑:“老太要‘过路费’嘛。”

“作死。”

阿海和赵忠为同时说着,并不约而同地要给邢风额头来一个爆栗。

阿海情绪不太好,喝得又急,酒过三巡就醉得不省人事。赵忠为和邢风用尽全力把他安顿在赵忠为家里的客房后,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哇,师兄做了警长以后体重见涨啊。”邢风揶揄了一句。

赵忠为不说话,默默递给他一支香烟。

“老太在哦。”

赵忠为却说:“没事,待会儿开窗散散味就行了。”

邢风从善如流地接过,吞云吐雾间才问道:“师兄今天看着不太对劲,心情不好啊?”

“是有点。”

“因为邵建安那个案子?”

赵忠为点点头,顺便将烟灰砸落在烟灰缸里:“那个案子,始终是我们心头的一个结。一个结放在心里30年,突然解开了,是谁都不适应。”

“但好歹是解开了。”

邢风安慰了一句。赵忠为看了他一眼后深沉地应了声,随即又问道:“今天让你去旁听邵薇上庭。怎么样,有没有看出点什么?”

邢风换了更舒服的坐姿,侧对着赵忠为说:“有啊,她心理素质还挺强的。打官司厉害,顺便把小女孩的抚养争取到了。”

“还有呢?”

“她还挺有钱,钻石手链说送给小女孩就送。”

赵忠为瞥了他一眼,他的嬉皮笑脸瞬间收敛:“我觉得她挺在乎家庭的。今天一打赢了官司,那对原告母女还没说什么,她就和那个母亲说如果她对女儿不好的话,她不介意把那个女儿送去更好的地方。”

赵忠为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确实。如果不重视,也不会和我说让我宽限她多一天去打这场官司。”

“所以您还怀疑她吗?”

赵忠为吐出最后一口烟,没有回答。邢风也没有逼他回答,只是捻灭了烟头,任由烟雾散去。

然而就这么一个动作,赵忠为眼角余光一扫,反而注意到他的手指甲。

“你终于有空把你手指甲剪了?”

邢风闻言,看向自己的指甲。

“哦,这是邵薇帮我剪的。她还说,她妈——靳芳容很喜欢帮她剪指甲,所以她就养成了随身携带指甲剪的习惯。”

赵忠为掀起眼皮,急速在脑海搜索有关钟汉廷的相关照片。

片刻,他说:“钟汉廷的指甲好像也剪得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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