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在扬州算不上新派人家，二少爷重病在床两个月，竟依着冲喜的方子，从二里外抬来了一位新姨娘。
一顶婚轿，几重喜纱。
新姨娘叶婉贞是落魄人家的小姐，和顾家的长房沾着亲带着故，也勉强算是亲上作亲。
许蒹葭一路扶着新娘子进婚房，感觉到新姨娘的手一直在她手心打着颤，便笑着哄道：“顾二少爷未曾婚娶，姨娘又是头一个进门，往后自是福寿绵长，多少人羡慕呢。”
叶婉贞冰凉的手指便松了松，搭着她的手在床沿坐下，细声细气地道谢：“借喜娘的吉言了。”
许蒹葭捏着袖子里的两块大洋松了口气，仪式进行到这里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只要倒上两杯婚酒，再说上一堆吉利话儿，她这个喜娘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本来就是业余的，第二天还得早起去旗袍店里做工，赶紧回家睡一觉最要紧。
许蒹葭拿起桌上的两个瓷杯，一杯清酒递在叶婉贞手里，因为新郎是病人，另一杯里的是参汤，就朝着床上的顾良生递过去。
“一杯新婚酒，两两长相守。”
顾二少爷病得起不了身，正歪在床头朝这边看过来，分明看到了自己递过来的酒杯，却迟迟不接。
不会这个时候犯了呆病吧。
许蒹葭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脸上又堆上了十分笑，谄媚道：“少爷，这是长长久久的好意头呢，快接了酒杯呀。”
下一秒，顾良生的身体向前一倾，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伸了手过来攥住了许蒹葭的手。
许蒹葭吓了好一大跳，手下一抖，温热的参汤泼了新姨娘一裙子，叶婉贞顿时白了脸。许蒹葭魂飞魄散，连忙用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弯腰给新姨娘擦拭。
哪知顾良生的手竟还不肯放，迫得许蒹葭不得不硬着头皮抬头看他。
一看却不由怔住，这一双清润的眼，总觉得恍惚在哪见过。
顾良生却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推开伸手来扶自己的叶婉贞，一手把许蒹葭往怀里拽，说出来的话石破天惊--
“你来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不要她，我只要你。”
这下许蒹葭彻底愣住了，没顾上旁边一脸幽怨的新嫁娘，手中的瓷杯落地，碎碎平安。
***
在顾良生的坚持下，纳妾后没几天，顾家便张灯结彩，把许蒹葭娶进了门。娶妻不比纳妾，这一回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婚车礼炮，大宴宾客，给足了新娘子面子。
许蒹葭平民出身，胳膊扭不过大腿，这样成了顾家的二少奶奶。第二天早上，对着瓷杯来给自己敬茶的叶婉贞，两个人眼中都是满满的尴尬。
明眼人都知道，顾二少爷缠绵病榻，这二少奶奶的名头也就不过是个空架子，和冲喜的叶姨娘没什么本质区别。偏偏许蒹葭进门前是云绣楼的造寸做旗袍的帮工，和不少官太太都有过几面之缘，一朝麻雀变凤凰，出门便是躲不开的偶遇，没少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少奶奶们嘲讽奚落。
这天在戏楼听一出《霸王别姬》，正到酣畅处，偏碰上了刘家的大奶奶。
刘家做的是药材生意，刘大奶奶出身商户，虽没有十分看低蒹葭的意思，只是性格鲁直，说话便不经大脑。
“真是巧，上个月我在云绣楼做的真丝旗袍，还是顾二奶奶亲手量的尺寸。说起来那旗袍做得实在好，穿出门去人都说我年轻了不少。”
蒹葭淡淡笑道：“是刘大奶奶的眼光好。”眼波一转，却看见左边席上有人走了过来，身材挺拔俊朗，五官有些像自己的丈夫，不由多看了几眼。
刘大奶奶还要再说，见蒹葭自顾自把脸转向了一边，一副不欲答理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恼火。
这片刻功夫蒹葭也看清来人，是顾良生的哥哥顾优生。
刘大奶奶忍无可忍正要发作，男人温和的嗓子也适时响了起来：“弟妹。”
“这是北边的朋友带来的雪莲和雪参，弟妹带回去二弟补身。这是戏楼这几天的戏单子，弟妹看着有喜欢的，约着你嫂子一块来听。”顾优生把戏本子并一盒药材放在小桌上。
他的笑容明朗，待人接物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好，让人如沐春风。蒹葭推辞不过，便道了谢，恰逢一折戏收尾，顾优生便主动提出送她回府。
“刘大奶奶慢坐。”他十分礼貌地道别，“二弟病了许久，一向用着刘家的方子和药材，却是总不见好。老太爷心里着急，这几日只怕会找刘大爷说说话，烦劳刘大奶奶转告。”
刘氏脸上的笑容便僵住，蒹葭心下微动，莫名的轻快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舒展开来。瞥一眼顾优生，见对方笑容明朗地看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热，连忙低头上了汽车。
顾优生浑然不觉蒹葭的害羞，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他便絮絮问起弟弟的病情，三餐可好，睡眠可安稳，是否按时服药，末了殷殷叮嘱，山参和雪莲虽是好东西，却比不得弟弟的身体贵重，弟妹不必舍不得，吃完了再送来便是。
蒹葭一一点头应了，两人不时交谈几句，戏楼到顾家不算近的一段路，竟觉得一晃眼的功夫便到了。
回到家时，心中的温柔心肠还未没散去，蒹葭前笑着问门口的小桃：“少爷今日的情况怎么样？”
小桃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内：“叶姨娘正陪着少爷喝药。”
蒹葭点点头走进去，便看见顾良生大半个身子靠在叶婉贞怀里，婉贞手里端着一个青花小碗，举着小匙把药送到他唇边，细致又温柔。
顾良生用嘴唇碰了碰，煞风景地皱眉：“烫，吹凉了再喂。”转脸看见蒹葭，却是十分欢喜，“你下去，让少奶奶来就好。”
蒹葭撞见两人耳鬓厮磨，正打算回避，没想到顾良生先下了逐客令。只好上前接过药碗，有些歉意地安慰着：“辛苦妹妹了。”
接着便收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羞愤眼神，只好苦笑。
她坐到顾良生身侧，吹凉了药递过去，却被顾良生推开：“找个没人地地方倒了去，我不喝这个。”
蒹葭劝道：“你又何苦闹脾气，不喝药，病怎么好得了。”
顾良生身体不好，才要说话便有些喘气。蒹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窗台上的小笼提过来，两只小巧的松鼠正闹成一团，胖乎乎的身子很是可爱。
顾良生伸手端起床头的药碗，把小半碗药倒入小家伙素日吃东西的铜杯里。
入夜时分，活蹦乱跳的松鼠便蔫蔫地趴在笼中，不肯动弹。
“这还是轻的，若是连着喂下去，不出七日必死无疑。”顾良生弯着唇角自嘲地笑，清润的眼里蓄满悲凉，“大哥存着害我的心思很久了，这药性子慢，不易发觉。”
叶婉贞是顾优生的远方表亲。
蒹葭只觉得手脚发凉，想起搁在外头的山参和雪莲，再想起顾优生对弟弟的殷切关怀和叮嘱，心更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蒹葭，”顾良生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除了你，我身边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
蒹葭心中有愧，承受不住这样深情的凝望，红了眼圈暗自咬牙。顾良生对她这么信任，根本不知道，她只差一点点，就对他们的仇人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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