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岚也学着她的样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
明明只是普通的功能饮料，但窦岚好像获得了酒后吐真言的勇气：“是关于电特班的。学姐，我不知道要不要去面试……”
周非浅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为什么不知道？”
窦岚试图润色：“我和我父母的想法产生了一些分歧……”
“嗯？”晚风把周非浅的声音吹得温和：“什么分歧？”
她想了想，没有隐瞒：“我父母想让我学财务，然后找一份稳定工作，但是……但是我现在真的……我想闯闯看。”
“那就闯闯。”周非浅的回答简单利落，没有半点迟疑。
窦岚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学姐会给她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没想到，学姐只是轻描淡写地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好像没有说过我的事。”周非浅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星空。
窦岚下意识随着周非浅的目光抬眼，星光点点，仿佛是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跑偏了，连忙把注意力拉回来，洗耳恭听。
“我大一刚进学校的时候，我母亲给我规划的道路也是读财务管理，她说女孩子读这个好，稳定，体面，工作也轻松。可我当时对财务管理一点兴趣都没有，反倒对电特班那个方向特别着迷。”
周非浅的声音很轻，说这些像讲故事：“我跟我母亲说我想进电特班，她大发雷霆，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去走一条未知的路。”
“那后来呢？”窦岚听得入了迷。
“后来啊……我还是来了。”周非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是骄傲。
“我一意孤行，跟我母亲吵了一架，然后一个人填了申请表，一个人参加了面试，一个人背负了所有。我母亲当时说，如果我选了这条路，以后有什么苦，有什么难，她都不会再管我——她也确实说到做到了，从那以后，连我的学费、生活费，都再也没给过。”
窦岚震惊：“怎么能这样？那学姐你……”
她咽了咽口水，说了句蠢话：“学姐你需要钱吗？我的生活费一个月有一千五百块，我用不了那么多，我可以分你一些！”
周非浅愣了一下，那一瞬间窦岚硬生生从学姐的扑克脸上读出了一种五味杂陈。
她失笑，把手平放到胸前，往下一压：“安心，学妹，我父亲给我留了足够的财产，我不至于艰难求学，何况，再不济还有奖学金和助学贷款，我的经济很宽裕。”
“但是，学妹，随便就给一个不熟悉的人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还是趁早改掉的好。”周非浅说得很认真，且说完之后，也没有立即接上下一个话题，而是静静注视着窦岚。
好像一定要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妹妹做了保证才肯安心。
但窦岚摇摇头，她难得有这么坚定的时候：“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知道学姐是好人。”
周非浅开玩笑道：“好，我是你心目中的好人，就算我需要你的资助，可万一我受恩不报呢？”
窦岚固执道：“我不需要报答——我自己也可以赚钱，赚奖学金……”
“然后养活别人？”周非浅截了她的话。
窦岚不说话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来。
每每自己想要无偿帮助别人，做志愿者，捐钱捐物，父母都会说自己单纯愚蠢。哪怕自己不靠父母，花的是自己给人做家教，或者在奶茶店摇奶茶的钱——而且也没有都花光，还留了一半孝敬父母。
父母总是诘问：“为什么要让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占你的便宜？”
但窦岚总是忍不住同情，同情被不肖子孙赶出家门的、曾经对自己很好的隔壁爷爷，同情七八十岁满面风霜还要扫大街的老妇人，自己年轻力壮，为她们做点什么，难道也是“被占便宜”吗？
窦岚嘟囔了一句：“学姐也觉得我很蠢吧。”
“我只觉得你是圣人。”周非浅轻轻叹息一声。
圣人，虽然是个褒义词，但这些年或许是上网冲浪太多了，知识的诅咒让她知道“圣人”、“圣母”这样的美好词汇也可以对应一个恶毒的词意。
果然学姐还是在嘲笑自己嘛？
“我不是圣母。”窦岚忍不住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
但周非浅的下一句话就让窦岚知道大概自己是误会了。
“那也已经很好了，哪怕只是对特定群体献爱心，也是很美好的品格。”周非浅cue了一下自己的社团：“所以，你加入到爱心志愿社是很合适的。”
对这肯定，窦岚十分惶恐：“可能……或许也没有那么合适，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我觉得我不会任何技能，只会死读书。”
“只会死读书吗？”周非浅反问。
周非浅的重音在“死读书”，但窦岚的耳朵选择性捕捉到了“会”。
虽然知道学姐大概率没有嘲讽自己的意思，但窦岚的脸还是烧了起来，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带上了哭腔：“好像也不太会。”
“不是……”周非浅大概很少遇到这种麻烦——不熟的学妹跟自己哭诉，手足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窦岚忽然意识到学姐也许误会了，很多人都会误会，以为自己是个哭包，但其实不是，只不过是情绪一激动哭腔就自动跟随了，她想不到什么方法来证明，只好抬起头给学姐看自己干涸的眼睛：“我知道学姐是想安慰我，我没有哭。”
“我只是……”当下她把自己不中用的性格解释了一遍，耳朵都发烫。
太羞耻了，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人？
但没想到周非浅的关注点异于常人。
“所以，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在浴室那次，当时你也没有哭吗？”周非浅若有所思。
当时学姐以为自己哭了吗？
窦岚愣了一会儿，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老天啊，比窦娥还冤！
周非浅笑笑：“没事，别这么紧张，还挺可爱的。”
有时窦岚会觉得自己轻浮，哪怕成了霜打的茄子，只要被夸奖几句，就能再次立起来。
现在就是这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学姐夸自己可爱欸嘿嘿嘿>____<
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么丢人的事被夸就好了。
不想再围绕着自己说下去了，还有另一件事情勾走了窦岚的好奇心。
窦岚小心翼翼问：“对了，学姐，您刚刚说您的父亲给您留了足够的财产……我能冒昧问一下吗？叔叔是……？”
“他病逝了。”周非浅答得磊落。
但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我们不说这个。”
窦岚“哦”了一声，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蠢得挂像”。
爸爸妈妈也不止一次训斥过自己这个毛病。交浅言深，一方面对自己不利，另一方面，也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碎嘴子。
尤其是刚刚，干嘛啊？明明猜到周叔叔大概已经不幸了，为什么还要追问下去，揭学姐的伤疤？
是鬼使神差吗？路过的神鬼让自己在那一刻成为一个讨厌鬼？
这念头开了个头就被窦岚自己打住——开什么玩笑，我们无产阶级接班人应该是无神论者。
还是少说点话吧，窦岚暗自决定。
但是少说不了一点，见周非浅半晌不说话，窦岚渐渐坐立不安，还是忍不住又找了个话题：“但是，学姐，哪怕不缺钱，一个人走……没有人支持，你是怎么敢的？”
周非浅的目光落在窦岚身上。她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没有回答累不累，而是反问：“为什么不敢自己走？”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窦岚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我……我怕。”她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我怕如果未来结局不好，别人会指指点点，说就是因为我自己一意孤行，才导致了糟糕的结局。如果当时听他们的，一定就会很好的。”
周非浅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等她说完，周非浅才缓缓开口：“谁会这样说？”
“我父母。”窦岚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他们会为你的人生负全责吗？”周非浅的这个问题，让窦岚愣住了。
“应该会吧，毕竟我是家里的独女，如果我过得很可怜，父母有余力的话，还是会帮一把吧。”想了想，窦岚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周非浅摇了摇头，纠正她：“负全责的意思是，物质与精神上都负全责。如果你听他们的，物质上失败了，他们会承认全部都是他们的问题，是他们害了你吗？”
窦岚陷入了沉默。她脑海中浮现出父母的模样，想起他们平日里的言行，想起他们对她的期望。他们会承认吗？他们会说“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害了你”吗？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可能多少会说是因为我没主见吧。会说‘如果你真的想走那条路，为什么不坚定一点？现在这样了能怪谁’。”
周非浅继续追问：“如果你听他们的，物质上很成功，但精神饱受折磨，他们会承认全部都是他们的问题，是他们害了你吗？”
“那更不会了。”窦岚的声音闷闷的，不高兴：“他们只会说我无病呻吟。会说‘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看看你现在过得比别人好多少？别人想过你这样的生活还过不上呢！’他们会觉得，我的痛苦是只不过是矫情。”
周非浅仿佛一个哲人，正在引导一个迷途的羔羊。
“所以你看，无论你走哪条路，都会被说。”窦岚只觉得温柔的学姐正在蛊惑自己：“那么，为什么不去走你喜欢的那条路呢？”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困扰自己的原点。
“道理上我可以理解，但是还是……”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挣扎。
“还是不敢脱离父母的掌控，因为怕父母觉得自己不孝，也怕离开这种惯性，是吗？”
小周学姐莫不是一台窥心仪？她说出的不是一句话而已，而是窦岚理不清、剪不断的心绪。
窦岚的眼眶终于红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个字：“是。”
“我个人认为，你只是需要有人推你一把。”周非浅说，语气温和，但很有力量。
窦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她苦笑着，摇着头：“没有人。”
周非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也吹干了窦岚脸上的泪痕。
过了一会儿，周非浅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窦岚的肩膀。出人意料的，冷淡锐利的学姐手掌很温暖，隔着短袖，熨得窦岚轻轻一抖。
“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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