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后。
赊月、榴娘跟随着骆熹色脚步,来到了迎松馆花厅伴月斋。
竹晚重新打扮了一下,更衣薄柿红杭绸花笼裙,裙边上团团喜鹊穿花纹,罩着葱绿遍地洒金缠枝宝瓶妆花褙子,配上一条墨绿披帛出来了,人是精神抖擞,荣光换发的。
她今日,用的是主人家迎客的做派,刚开始还笑脸迎人,一旦看见熹色头顶夸张的琳琅宝树,顿时笑容凝固在了脸颊上,笑不出来了。
僵了半晌,她有点儿自惭形秽和不甘的气恼,瓮气道:“熹色妹妹,你之前跟了贵人走了,把郎君好一顿找,他为你茶饭不思的,都病了,病得瘦了两圈,你如今……当真不回来了么?”
要是骆熹色没这么珠光宝气,扎了竹晚的眼,她也不想让她回来。
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骆熹色在时,得了裴元谨偏爱,竹晚不高兴,但等她脱离了迎松馆真正飞上枝头了,竹晚更不高兴了。
她发现比起让骆熹色夺走裴元谨的那点不值钱的情爱,还是后者更让人懊恼一点。
当初两人一样从吴地出来,论才论貌,俞竹晚自忖不输给骆熹色什么。
偏就两人的造化际遇,天差之别,可不教人恨!
但比起她把心思都挂在脸上,熹色显得很平淡。
“裴郎君在么,我今日上门,有话同他说。”
俞竹晚顿时又提起了警觉:“你要见裴郎?见他做什么?”
别的不说,就单骆熹色今日这派头,这装束,她那夜定然是傍上了什么高官之主,如今回来,难不成还想捞着裴元谨分一杯羹?
天底下岂有两头皆占的美事?
熹色看出她的敌意,要是换了几日之前,她还会愤而还击,那时,她除了被他们狼狈为奸地发卖,去侍奉那个奸佞,无路可退。
现今,也许是因为对裴元谨死了心,连恨意也不曾有了,所以不论是对裴元谨,还是对俞竹晚,这两个背叛她的人,她觉得自己已经释怀了许多。
熹色见她纠缠,也不想与她说道,正要绕路去裴元谨的东厢,才踏上一步,去路又被竹晚阻拦。
俞竹晚横臂在前,尖刻地道:“说清楚。”
骆熹色乜她:“我本只是想,我们三人中间的事,是裴元谨对不起我,也不想同你辩什么夺什么,你既拦我,我却要问了,俞竹晚,我们一同来的长安,你们是什么时候媾和在一处的?”
听她说话难听,俞竹晚气得要发疯,脸颊上的两坨肌肉抽搐了几下,刚烈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男未婚,女未嫁,况你我都是吴姬,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郎君也是,能者居之!”
熹色讥讽:“男未婚女未嫁?当初姓裴的是怎么跟我说的,你难道没听见?”
当初,为了哄得骆熹色甘愿离开吴中,来往长安,三人同行时,裴元谨曾指天誓日地说,一入长安,立住脚跟之后便设法为熹色削去曾属乐籍的记录,让她安安心心跟了自己做正头夫人。
那些誓言,俞竹晚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俞竹晚索性也挑明了:“那些话你也信?他不过就是骗你,稳住你,好让你跟了陈鸿铭那个老色鬼罢了!你?你是真蠢,居然相信这些?”
俞竹晚语调尖锐。
骆熹色澹澹一嗤:“那至少,他为了骗我,还编了这个圈套,你呢?俞竹晚,他就连哄你的时候,都不会骗你,说什么要娶你为妻的花言巧语吧。”
这话说得俞竹晚呆愣了一瞬,玉指扣住一截裙摆,攥得褶皱斑斑。
“你莫傻了,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你还跟他?我如今走了,他的目的未达成,下一个被他拿去巴结上峰的是谁你自己想想。看在我们都是女子,有通行一路的缘分,我就提醒你这一句,好自为之。”
赊月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刀:“狡兔死,走狗烹。”
曾经被拿来不遗余力在骆熹色和裴元谨之间挑拨的话,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
但俞竹晚突然发现,曾经的那些话落在自己头顶,仍然适用。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裴元谨待她有什么真心?
就算裴元谨有过真心,那也曾是给了骆熹色。
然而即便是骆熹色,都有被他转头赠予权宦的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俞竹晚控制不住心尖上轻轻地觳觫。
骆熹色长睫敛卷,不再与她多言,举步要走。
迎松馆的路,她熟得很,不用人指引,自己就能找到裴元谨下榻之地。
但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还没来得及迈出花厅,只见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披头散发地撞入了瞳孔之中来。
一见是她,那个消减了两颊,颧骨更显凸出,眼底遍布红丝的男子,眸中迸发出惊喜交集的亮光:“熹色?”
他刚张开嘴,便有扑鼻而来的浓浓烈酒的浊气。
当初前来长安路上,也曾花前月下,倚马当歌,裴元谨有那些公子名士的习惯,但他最多只是附庸风雅,为了哄得她晕头转向,拉着她定要酿上一些芙蓉酒。
他说,她似那出水芙蓉,秀靥桃腮,艳比花娇。
她呢,明明在乐营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男人那些伎俩,竟还是如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被他长日累月地蛊惑,终于还是被迫动了心。被他拉着,两人一起酿了几坛的芙蓉酒。
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月里,细想想,熹色似乎还被他诳着,干了许多这种可笑的事。
当下一闻到那股酒味,熹色便觉得恶寒重临心头。
在裴元谨扑过来,像只鹰隼要捉住它的兔子时,熹色侧身,被赊月拽到了莲台灯座后边。
裴元谨怔忡了一瞬,惊疑不定地回过神:“熹色,你还在怪我……”
他一想,自己干了那样过分的事,熹色是理当责怪,且不原谅他的。
自嘲和忏悔,无孔不入地往意识里钻,他差点呼吸不得,两只眼睛只顾望着熹色,仿佛说不出话来。
习惯了他这一副狗模样,俞竹晚真是没眼看,可又忍不住咬紧银牙:“郎君,你没看见熹色妹妹如今身上的绫罗,头顶的珠冠么?”
花厅之中,万籁阒寂。
长夏日的凉风席卷,堂下簌簌槐雪穿帘而过。
裴元谨呼吸滞涩,勉强打起醉眼,在朦胧的视线里,顺着竹晚的话,窥见昔前玉人如今一身锦衣,弱质纤纤地立在那处,便如同洛神临凡。
连周遭,甚至那双珍珠丝履下,都是容不得尘埃的。
突然想到绿腰宴那夜,她没随陈鸿铭离开,那时,裴元谨还抱了一丝希望。
熹色不是同别的男人走了,她只是逃了,逃离了这个背叛她,令她伤心的男人。
他还有希望,能将她追回。
可时隔几日,今日再见,却是恍如隔世。
裴元谨就像被从身后被人打了一闷棍,吃痛,要命的疼。一股渗进骨头缝里的凉意,蛛丝般爬满了他的皮肤。
他呆滞良久,最终,轻轻地呼出声音:“那么你来是——”
见了正主,熹色就不多费口舌了:“我来拿回我的身契。”
没有身契,她就算不得是一个完整的人。
裴元谨被她提醒,如醍醐灌顶。
是啊,熹色虽然走了,可她的身契还在我这里,这就是一根风筝线,我拽着她,她哪里也飞不走!只要我不松手,熹色永远便是我的。
裴元谨重新抖擞了起来,振奋精神:“你的身契?熹色,不是我不给你,只是当初我并没带到长安来,约莫是留在吴中了,你要拿回身契,只怕还需几个月回吴中去取。”
鬼才信他这番说辞。
榴娘一直不说话,就是在观摩情势,暗暗也存了几分私心,有意试探娘子对姓裴的郎君是否还旧情难忘,结果看下来,娘子是凛然无愧的,倒是这姓裴的,确凿是个伪君子。
他如此拖延时间,自然是不想给了。
原本他给不给无妨,就算娘子要不回来身契,郎君自然也有办法,但榴娘要吐他一口唾沫:“呸你这无情无义不要脸的东西,当初你要殿中监笑纳我家娘子时,你欢天喜地,恨不得锣鼓把她敲送出门,如今你倒有脸反悔了?你不心疼我家娘子,可有的是人心疼!我家将军要是知道你这么死皮赖脸,仔细拆了这间破庙,扒了你的皮!”
裴元谨被她拱起了火,竟回嘴道:“就算他再是厉害,熹色也是我的人!我不给身契,将军又如何,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他敢为区区一个奴籍女子就藐视公理王法不成!”
当初柔情蜜意,现在也成了别人嘴里“区区一个奴籍女子”了。
熹色的心伤得透透的,把这人性也看得透透的了。
示意让榴娘不要为她出头,熹色道:“我们上门不是以势压人的,裴郎君,我的身契在你手里,你开个价吧,只要把文书还我,我重金酬谢。”
裴元谨听她语气口吻十分恬淡,仿佛已经放下了的模样,心下八分绝望,痴痴凝她半晌。
一口血沫混杂酒气刺挠地哽在咽喉里,进出不得。
她要是像泼妇上门来闹,甚至还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如今这么云闲风轻的姿态,裴元谨的心就像被她一举贯穿,疼得翻来覆去,搅和得血肉模糊。
“熹色。”
他痛苦地望着她,酒醉的脸失去了血色,惨白如霜。
“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老李:老婆,快,让他死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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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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