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伤得太深,摊开手掌都能见到肉底的白骨。
都说十指连心,叫盐汤浇下去,可比军杖二十难挨太多了。
秦无疾没挺上多久,头一歪,脑门靠在吕迟手臂上,当场昏了过去。
漆黑的沉睡将痛苦隐去了,他难得没有做梦。
然而当他再醒来的时候,身边一切都过分陌生。映入眼帘是头顶的海墁天花,上绘三彩蝙蝠纹……跟稻草扎的顶棚相比,这房顶未免太过精致了。
秦无疾怔怔躺了半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良久之后,门外进来人伺候,秦无疾往床内退了退,问他来处。
来人低头,自称是都尉府的侍从。
秦无疾声音沙哑:“可是在忻州么?”
“吕迟、吕队正现在何处?燕水口关兵如何……怎么就我独自躺在这儿?”
侍从一句句回答:“贵人是在忻州。关兵去向奴实在不知,但同贵人一道的那位小军官,此时也在府中歇息呢。”
“贵人不必慌张,且叫奴伺候洗漱。”
秦无疾听吕迟也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允许侍从靠近。
他左手好好包扎固定着,不方便动弹,侍从伺候他,帮他将外袍穿好了,又说请他稍等,这就下去准备浴桶热汤。
侍从从他门中出来,转头便碰见相熟的伙伴。伙伴好奇地往门缝里瞅了一眼,跟他一道往院外走,低声问他:“里头躺的什么人?”
侍从回答:“不知道……但想必从前家世显赫,是个有出身的。”
“为甚这么讲?”
“若是寻常小卒子、泥腿子,哪儿叫别人那么伺候着穿过衣裳,想来多别扭……但你没见他刚才,伸胳膊伸腿的自如样儿,连眉毛都不带抬的。这不是被人伺候惯了是什么?”
侍从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而且他脑袋上还带黥印。”
“我从未见过流放的贵家子呢!”同伴好奇追问他,“只听人说流犯都要黥印……印方的还是圆的?上头刺的啥?”
侍从给了他一脚:说:“欠揍的,我他娘的又不识字。”
秦无疾好久没花过这么长时间收拾自己,浸入汤桶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淤青与伤口,沾了热水丝丝发着疼。
热汤泡到最后,人都泡得脱力了。
秦无疾收拾妥当,就说要去找吕迟。侍从想必得过吩咐,没拦着,引路带他去找。
结果见了面没说几句话,吕迟便告诉他:燕水口的人已经带着尸体回程,只留下他们两个,准备跟忻州府兵一同去代州领罚。
秦无疾愣了愣,问他:“你和我?”
吕迟打了个喷嚏:“是。”
秦无疾轻轻皱起眉头,很是茫然。吕迟作为副将同行是有道理的,但为何要带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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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他作甚?”忻州都尉季正青眉头紧锁。“这谁啊?”
自打完错肩谷那场仗,伤兵残卒回了定襄,季正青处理后续事务处理得焦头烂额,近十几个时辰没合眼,脾气臭得很。
昨天晌午,他终于接到了来自代州的文书,措辞严厉,诘问此战之过,要他去都督府当面解释。这阵仗本在季正青意料之内,他这十几个时辰忙得脚不沾地,就是在筹划应对。
文书中点了人名,不仅季正青要去挨捶,主将江瓦、副将吕迟须一同前往代州谢罪。这也算是合情合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都督府文书中特意吩咐了,还要再带一个人。
昨日收了信,季正青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撂下手中文书,抬眼问:“秦无疾是哪个?”
季正青身边的幕僚冲他比划好几遍,又竖起指头往天上指:“秦!秦!”
季正青攒起眉头。秦?秦……?
“他娘的!”季正青眼睛瞪大了,大声骂了句脏话,又压低声音,“秦甘棣的儿子?!”
季正青此前根本没看过借兵的军册,顶多知道此番剿匪借兵,领兵的队正乃是吕迟。
但这事怪不得他。堂堂都尉掌管一州八百多府兵,岂能哪个都认得,借来的卒子名姓更不足挂齿,他没必要看这些。
季正青靠在椅子上,惊异地问身边的幕僚:“距离那案子,有多久时间了?”
“秦甘棣在岁末自缢。”幕僚回答,“想来已有半年多了。”
那件案子的具体情形,季正青其实并不大清楚,只是囫囵知道个大概,文人相互攻歼的腌臜事,他也懒得细问。
他单听说京城出了大乱子,国相爷被弹通敌,在狱中畏罪自杀,死前还留了首缅怀故国的酸诗。
他一死了之,为先主尽忠去了,身后却留下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独子。
秦甘棣是个轴里轴气的文人,他那崽儿据说也是个受书呆子敬仰的人物,好些酸儒生只要提起他,便会着迷似的,亲切地唤上一声秦公子。
这秦公子好死不死流放雁门关,不老老实实在城墙根儿下蹲着……竟他娘的跑忻州剿匪来了,还被大火围困一晚上,差点就死在他季正青的地界。
季正青一脑门子邪火。
王祁阳这混账东西,脑袋有毛病吧!放他出来作甚!
季正青抹了把脸,抬头问幕僚:“我他娘的是不是今年犯太岁呢?”
这话幕僚不知怎么答。
他只管出主意,又不管算八字。
幕僚捻捻胡子,没接他的话茬:“错肩谷一战伤亡过重,这劫忻州逃不得。如今都督府手中捏着东家的错处,更是不好得罪。”
季正青脸色不大好看,仍听他说。
“长史出身博丘崔氏,乃是高门贵子,但总听人说他亲缘浅薄,不大同本家来往,尤其是到了代州之后,反而跟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走得近。”
“照我猜,他怕不是也对这秦公子有几分青眼,是想要以礼相待的。东家要学着投其所好。”
季正青瞪了他一眼。
幕僚面不改色:“暂时地、投其所好。”
季正青这才不瞪人了。
幕僚继续说:“不论崔长史为为何要将这位叫到眼前、心里存着什么算计,东家需得先给秦无疾换个好住处,洗一洗,养一养,再带去长史跟前,莫要显得太寒碜了,至少面上过得去,省得再被他抓错处。”
季正青吩咐左右:“听着了?就按师爷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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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以来,才有秦无疾短暂地做回了几个时辰的贵公子。
侍从伺候着他洗了澡,还有专门匠人站在屋里,等他出浴后篦头,满头长发梳得柔顺如缎,还擦了木犀油。
吕迟见了人,闻到他身上有股花香味儿,揉揉鼻子,咧着嘴笑话他。
说他“香得像个小媳妇儿”。
本朝读书人有个蟾宫折桂的说法,为讨吉利,经常用木樨油擦头发,秦无疾自小闻惯了桂花香,直到来找他的路上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此时叫吕迟一说,却突然觉得有些难堪。
秦无疾局促地皱了皱眉头,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好像确实太香了。
吕迟是个没见识的土包子,看什么都新鲜,这下子还没完了,围着他绕着圈上下打量。
秦无疾颇为尴尬:“队正……队正……?不是要去代州,我们何时启程?”
“吃过晌午饭就走了。”
吕迟仍观察他,笑眯眯看着他的脸蛋,自以为文雅地点评道:
“嘿……像个桃儿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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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一行人从忻州出发北上。秦无疾竟然还分到了一匹马来骑。吕迟以为他不会骑马的,转头却见他翻身上鞍。
“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骑马却是利索的。”
秦无疾牵起缰绳:“之前……有人教过。”
吕迟将视线移开,夹夹马肚子启程,身体随着马背来回起伏,脑袋上的发髻也跟着抖动。
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国相爷府上是养马么?还给配教头么?”
秦无疾怔住,定定看着吕迟的侧脸,沉默半晌后回答:“已经同我没干系了。”
吕迟素来听不出人语气好坏,仍在提这茬:“怎么没干系?没干系的话,代州那只老狐狸为啥让季正青特意带上你?”
“崔闲是代州长史,好大的官,你那造反的老爹也是大官,指不定都认识呢。你之前见过他么?”
秦无疾双手倏地攥紧了,左手一阵剧痛,他轻声说:“我父亲没有造反。”
吕迟听到这话转过头,正对上秦无疾一双沉静的眼睛。
马匹蹄底踩着石块,带动他颠了两步,吕迟视线又挪开了,回了一声:“哦。”
自从秦无疾到了燕水口,俩人几乎夜夜都见面,天色黑黢黢的时候聊得挺好,结果青天白日里脸对着脸,反倒生疏起来,颇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
等队伍走出去十几里地,吕迟才又出声了:“那姓崔的不是甚么好玩意儿。”
“到了代州,他跟你说什么你都别信。”
“等事做完了,我带你回燕水口。”
秦无疾自然是要跟他回去的。
他鼻腔里嗯了一声,说:“好。”
一道去代州的人员,除了忻州军兵之外,还有错肩谷一战中的匪首方贫。
方贫被关押在囚车里,跟在队列中列,车前车后有十余个府兵看守,戒备不可谓不森严。
囚车顶上开圆洞,犯人从中露出脑袋来,再要双手伸出栅栏外,横拦枷锁,是个非常难过的姿势。
逼仄的栅栏中只能站下一个人,方贫人生得消瘦,身量却高些,肩膀抵着车顶,腿都伸不直,只能一路屈膝,双脚前后开立,在长途颠簸中勉强撑着身子,摇摇欲坠。
秦无疾往前看了他几眼,心中生出些许戚戚。
倘若半年前,自己是这样被押解三千里,必定扛不到雁门关。
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囚车中蓬头垢面的方贫却突然回过头来,直直望向马背上的秦无疾。
秦无疾对上他赤红的双眼,不由怔了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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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木犀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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