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于野外休息到日出,赶在日落之前到了代州地界。
季正青与下属军官们脚不沾地,风尘仆仆进了大都督府。
都督府中已经点了灯。
长史崔闲从夜色中一路走来,手中抱着一柄白玉拂尘,手腕从袖中露出来,几乎同玉柄一般颜色。
季正青跪在堂下俯首待命,面前排列有三只木盒,各自盛放一颗人头。
“错肩谷匪首方贫,能料定先机,烧山焚谷,屠戮军兵五十三人,皆因其造反之事蓄意已久,故布疑云,买通斥候,以伪信蛊惑人心。忻州斥候共三人,背顺归逆,罪孽滔天,悉以正法!”
季正青取下头上兜鍪,鼻子对着地砖:“罪臣错信奸人,误判战情,陷于匪计,害朝廷丢了颜面,羞也愧也,请长史治罪。”
他现下所说的大多是实话,是从斥候口中挖出来的真相。
出兵剿匪之前,季正青前后派遣了五位斥候潜入错肩谷。
立寨半年以来,方贫每次指挥山匪外出劫掠,从来只派遣小部队骚扰,行事迅捷,并不贪杀。
斥候最初不敢深入谷中探查,但因此料定匪寨规模不大,这本是有道理的。上报有山匪七十人,已经是往重里去说。
但事实无可争辩。他头一次送回去的情报,的的确确是伪象。
此事一成,方贫才有发力的机会。
方贫疏于守卫,故意放斥候入谷,花两天之间就逮住了五个人,捆严实了往寨中一丢。
几位斥候打了照面,还没等说话,便见同僚身后匪徒刀起,面前两人人头落地,血溅七步。
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直至贴住膝盖才停下来。
幸存之人吓得魂不附体,正在大骇之际,便见面前山匪抖落开一个麻布包袱,里头净是些零零碎碎的绣巾钗环、虎头儿鞋……都是用久了的寻常物件,有的还磨了痕抽了丝。
每一道痕迹,他们都看着眼熟。
“军爷们安心。”方贫低头看着痛苦怒吼的男人们,“家中妇孺尚且安好。”
方贫分明是个草莽,却不知为何精通军规。
他心里有数,斥候多次带回去的情报皆有假,已然是触犯军法,倘若忻州都尉追究,等待他们的只有刺配流放。既然如此,不如劝说诸位归顺匪寨,为方贫所用,事成之后落草为寇,以兄弟礼仪相待,家人性命可得保全。
如若不从,那两个斥候的性命,自也有办法算在他们的头上。莫说流放刺配,远离故土……他们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斥候们别无他法,只能俯首听命,在方贫的威逼利诱之下,传递消息,将忻州军兵的行程透露给匪寨知道。
而方贫早就做好了准备。
倘若白天从高处俯瞰错肩谷,便可见匪寨四十步之内,所有草木皆被清除干净,只留满地沙石,乃是一道事前布置好的隔火带。
方贫早就算打定主意等这场风、烧这场大火。
待军兵无知无觉夤夜深入……错肩谷就是一座专为他们准备的刑场。
这火也确实烧得猛烈,借助风势,屠戮军兵五十有余,一举伤亡近六成。
若非江瓦称得上悍将,身边还带着吕迟这条疯狗,在事态紧急之时竭力要求残部冲锋,此时此刻,或许都没有幸存者能来到代州谢罪。
崔闲手中抱着白玉拂尘,借着堂下灯火,静静看着季正青的头顶,而后视线往下挪,一路看向木盒中的三颗人首。
“擒贼获首,余匪全歼,功可抵过。”崔闲语气淡淡的。
“扣忻州都尉季正青、剿匪主将江瓦、副将吕迟饷银三月,慰抚伤残,优恤亡军。燕水口领新兵五十,重组队伍,以镇关城。”
此话一出,下跪的诸军官大都愣了愣神,直到崔闲甩了甩拂尘,身边侍从官替他说了句“退下”,他们才各自反应过来,拜谢领罚。
此番惩罚并不算重,崔闲是很留手的,甚至连训斥的话都没说,简直像是改吃素了。
季正青颇为忐忑,不晓得他打着什么鬼主意。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季正青前脚进了寝房,后脚就有大都督府侍从官过来传信:
“长史说了,让都尉在府上多留上几天,好生歇息。”
留人的缘由有两个。其一是匪首方贫还没审过,季正青若无事,便留下一起听听。
其二是雁门大都督关朔入京述职加养病,走了大半年,如今终于踏上归程,这几日就要到代州了。
届时河东道十余州军府都尉都要来见,崔闲以此为由头留住季正青,说是体恤他,不叫他再多跑一趟来回。
季正青目送侍从官离开,扭头就叫人去叫杨师爷。
人家杨师爷是个儒弱文人,这两日奔波累得不行,就惦记着睡觉呢,差点把裤子都脱了,只能急匆匆地裹好衣裳来应卯。
季正青眉头紧锁,见了他便直抒胸臆:“崔闲他想做什么?”
杨师爷心道:东家真敢问。
我杨徸若是眼珠子滴溜一转,便能猜中他崔闲崔樵人在想些什么,此时便不在忻州都尉府领月钱,而是在大都督府当个金疙瘩供起来了。
杨师爷这趟来的没用处。
除了“静观其变,稍安勿躁”八个字,他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
结果之后几天。
崔闲安坐都督府,比季正青和杨师爷俩人加起来还要安静。
杨师爷在代州没什么门路,隐约寄希望于秦无疾。
但这份心思也眼见着落空了。
人家崔长史好像根本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物。杨师爷等了多日,却一直没听他要秦无疾入府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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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师爷不知道的是,崔闲也遇到了点小难事。
审问方贫的过程并不顺利。
他能汇集散兵游勇,数月潜伏在深山,此后一朝出鞘,大伤朝廷军兵,就算最后输了阵,但能筹谋到这样,他就绝非是个寻常人物。
季正青此番跟崔闲谢罪,看着唬人,三颗人头血淋淋摆开,其实耍了个心眼儿在里头。
在忻州时候,季正青拿到斥候在狱中画押的供书,立即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半分犹豫都没有,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把最大的错处从斥候这里摁下了。
这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到底如何走漏的消息,季正青仅听了斥候一面之辞,其实并不知细节,匪首方贫实则一句话都没有交代。
崔闲似乎很爱惜方贫,将他收监之后,并不上过重的大刑,只叫狱吏拿巴掌大的小刀伺候,慢条斯理地磨,非要他开口聊聊不可。
可三四天过去了,狱中人仍旧沉默如顽石,眼见着喘出来的气儿越来越多,吸进去的气儿越来越少。
崔闲等在都督府里,耐心隐隐消退。
谁知正在这时候,狱中的方贫却突然托人传了一句话出来:
他要见秦无疾。
只见秦无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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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府衙西狱比大理寺狱要狭小许多。
夏秋之际天气晴朗,天光从窄窗泼洒而入,看起来比深冬的大理寺狱稍稍亮堂一些。秦无疾行走在散发着霉气的光线里,耳中隐隐回荡着千里之外铁锁摇曳的声响,隐约感到呼吸沉闷。
他叫狱卒引领着,一路走进关押方贫的狱房。
方贫盘膝坐在稻草上,身上粗麻囚服浸满了血污,头发却没有从前那样凌乱,叫麻秆编成绳子扎着,勉强梳在脑后。
狱卒应当不会有闲心帮他整理仪容,那便是他自己酷刑之下还有闲心,把自己尽可能收拾干净。
“我本没想找你……”方贫用遍布红丝的双眼凝视他,嗓音喑哑,“但我没几日活头了,将死之人,徒增贪心,便忍不住想见上一面。”
他直起身子来,双膝着地,而后深深弯下腰去。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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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贫,字清愁,忻州定襄下一家佃户出身,家世一如其名。
方家父母皆是苦命人,也不懂得什么读书出仕的道理,只是乡里教书先生便宜,半贯肉便可收一徒儿,夫妻二人凑了凑钱,便送方贫去先生家念书。
方贫开悟早,儿时好学,颇具天资,叫教书先生私底下说,便是比哪家乡绅的儿子都要聪慧。先生爱重他,与他写了副字,叫做“英雄不问出处”。
于是方贫问先生:“何为英雄?”
先生回答:“读书人诗成得袍,金榜题名,做天子门生,这便是英雄。”
方贫信了,珍重地把那几笔墨字往心里搁。直直到他二十岁、三十岁……才发觉先生原来是骗了他。
英雄岂是好当的。又怎么会不问处出呢?
先生狠心。何必对小孩子撒这样的谎。
科举不限制庶民报考,这是没错的。但下到县学与州学,却各自有千万种理由将赤贫的学子拒而不收。书籍价格极其昂贵,若不入州县官学领取官印的经学典籍,寻常人家便是考学用的书籍都难以买齐。
方贫筹不出钱,于是四处去借,一字一字地抄,抄了整整十年。
抄过了,就是背过了。
然而他去参加乡试,却还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
县学州学的山长朝他讨跃门钱。方贫一门心思抄书读经,没听说过这件事,于是低着头,颇为窘迫地轻声讨教。
山长便解释说,这应当是个“鲤鱼跃龙门”的彩头。
书生如锦鲤,先生如海浪,托着你越了龙门,如何没有彩头?这不是不尊师么。既不尊师……那你读的是哪门子圣贤书?
方贫站在原地,愣愣地,觉得浑身鳞片被人剐了个干净。
后来他也依旧在碰壁,许多年,鳞片渐渐长不出来了,身上潺潺流着腥味的血。
直到宁政元年初,礼部尚书秦甘棣入阁为相,为民请命,要求放宽太学限制,纳庶民入学,自上而下革除自北周时便淤积的沉疴。
中书传令,礼部奉诏,州学与县学此后亦要逐步解除封锁,每年需纳至少三成贫家子入府求学。
跃门钱要得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山长叫停了这份尊师重教的彩头。
当时定襄十里八乡,许多衣敝履空的读书人,是齐齐跪在地上痛哭的。方贫亲眼见到过,也跟着跪了,与人抱头哭得魂不守舍。
但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期望其实也无用。
政令下达不过三年,秦甘棣死了,不知道是谁给安的罪名,是桩足以摧人脊梁的大罪。据说此后没多久,秦甘棣就冻死在了深狱之中,死前在狱墙上题了半阙《子夜歌》: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方贫听说了,于是喃喃跟着重复,嘴唇不停颤抖:“还入……”
“……还入一梦中。”
今天小孩出场不多,是大人们在博弈。
明天就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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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还入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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