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一行人从小树堡出发,策马飞奔几里,沿着城墙根回到燕水口。
一路上尽是熏黑半边天空的浓烟,浓烟之外,终于隐约可见四五丈高的城门楼顶。他耳中听得鼓角声大震,是关军出营时的曲调。
秦无疾随军踏马奔至城门楼下。
石光问过阵列,带领他们出了城门楼、瓮城楼共计三道城门,又来到罗楼之下。
众人仰着头,寻到城台旁悬挂着吕迟队伍所属天青色的虎头认旗,于是纷纷下马,大步攀上罗城城楼,往同队人的方向靠近。
人影纷乱之间,果不其然见到吕迟发髻蓬乱的背影。
秦无疾等人跟随在石光身后上前,石光抹了把额头热汗:“队正。”
吕迟脸色阴沉:“嗯。”
他这神情颇为凝重,秦无疾与石光不知缘由,以为军情有碍,对视一眼,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
站在吕迟身边的赵阜赶紧解释:“校尉点了两位旅帅,带着四队兵马迎敌,没叫二队出城……气着呢。”
秦无疾闻言愣了愣。
他身边的石光虚惊一场,肩膀松泛下来,还笑话了吕迟一声。
吕迟是真的乐不出来,也不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城外戎索人的兵马阵列。
自从他初秋去了趟忻州,又是死了兵、又是被撵去割麦子,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今日又被差使着上罗城防守,蹲在家里做最后一道战线,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守城之道,在于远拒,与敌方兵马交战的地界离城墙越远越好,故而燕水口外的壕沟挖得都靠外。
校尉王祁阳更是动作奇快。
燕水口临近燕儿河,是勾注山东西两翼难得水草丰美的隘口,灌溉不成问题,自垦的田地都比其他隘口多上不少。
而战马最爱水草。
戎索人之于燕水口,那就是闻着血腥味一路呲牙的野狼,发绿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盯着燕儿河和满载新谷的粮仓,跟王祁阳乃是积怨难消的老仇家。
自入九月以来,王祁阳夜夜枕戈待旦,眼看今早破晓之时狼烟冒了头,一骨碌爬起来整军迎敌,半分都未曾耽搁。
他叫手下两位旅帅,领四队兵马出城,当即蹿出去一里多远,与戎索人在壕沟前对上脸。
王祁阳高居燕水口城门楼上,叫数十军卒护卫其中,俯瞰燕水口外的人马旌旗。
——如若戎索人伤亡过重,挺不到燕水口城墙下便撤兵遁走,用不到吕迟这一层,便是此战最完满的结果。
秦无疾自然明白,王祁阳此种安排,对于吕迟而言实在窝囊。
但他胸口紧绷的弦子却忍不住松懈了几寸。
生死面前,他蒙骗不了自己:高居罗城之上,不必猛然直面戎索人的骁兵铁蹄,确实叫他觉得安定许多。
这或许就是他与吕迟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沉默良久,俯瞰战场,手中的弓箭握得更紧了些。
……难道他仍有怯懦避战之心么?
秦无疾耳中听得军鼓传令,角声长鸣,扪心自问多时,却问不出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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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水先遣军已出隘口,四队分列,结为军阵,中军黄旗向前,与第一波戎索骑兵正面交锋。
盾兵手持裹着皮革的木制五棱大旁排,位居最前列阻挡飞矢,弓手/弩手分列数排于其后远射,或可全身躲避在大盾之下。
一时之间箭矢如雨,将戎索骑兵抵挡在层层壕沟、鹿砦与拒马之外。
马背之上的戎索人体型高大,须发浓密,脑后编着数条长长的辫子,从兜鍪外飞甩出来,这样一看……竟还有不少骑兵都肩扛铁肩吞,身批铁片甲。
秦无疾遥遥望着戎索骑兵胸前的铁甲,手持角弓,神情渐渐凝重。
北周哀帝误国。
八年之前,为解内外之交困,北周最后一位皇帝向关外戎索屈膝低头,不顾秦甘棣等诸位大臣劝阻,将整座天海山拱手送人,换取一段苟且偷生。
方圆两千五百余里矿石草场尽归北蛮所有,西北痛失天障。
之后齐太祖发兵中原,欲救民于水火。
戎索人趁机撕条毁约,割让天海山之举更连累云州朔州失守,直到今天都无力收复,还有那朔州名将被迫出使戎索,不到一年便身死异乡……
如今穿在戎索人身上的铁甲,便也是其中代价。
铁甲耐得穿刺,戎索骑兵鲜少被弓箭直接断送性命,然而战马却大多无甲可依。
箭雨之下,冲锋而来的戎索战马被刺中要害,或翻身跪地,或扬蹄狂奔,鞍上骑兵来不及脱身,与战马一同跌落进深三尺的壕沟中,连人带马被木刺铁荆扎成了刺猬。
有些兵马当即捅穿了胸腹,摔断了脖子,也有些兵马尚且没有断气,人举着断肢挣扎,马高昂着头颅嘶鸣,又被随后跌入其中的人与马匹牢牢压在深坑之中,生生碾断了气。
层层鲜血,染出紫土。
天空之上是浓烟黑云,而土地上是死生炼狱。
这一次交战不在深谷,战场也没有夜色遮蔽。
秦无疾高居城墙之上,眼睁睁地看着数百步之外,无数的人,雁门军人、戎索人,姿态狰狞地死在他视线之中。
壕坑很快就被尸首填得半平。
马蹄飞跃可过。
沉重而尖利的鹿砦与拒马挂满断臂残骸,渐渐抵挡不住戎索骑兵压迫上前。
关军军阵之中,角声骤变,重鼓捶急。
巨盾猛然分列,二十余个身披重铁甲的燕水口骑兵手持马槊一跃而出,横踏填满壕坑的尸首,旋风一般冲入敌军阵中。
马槊乃奇兵,柘木为杆,需足足一年时间胶合封漆,劈砍可发金石之声。马槊奇长,仅槊锋便有二尺余长,专克骑兵冲阵,挥舞起来一夫当关。
隔上几尺之远,一击便可破甲,削去敌军项上首级。
重甲马槊皆难得,王祁阳打这场仗,是把家底儿囫囵个抖落出来了。
马槊一入敌阵,便挑起一片银光血雾,杀伤数十人。
赵阜与石光等人在罗城上看得畅快,大声叫好。
然而过了一段时候,他们却渐渐叫不出声来。
敌军来袭数目乃是机密,恐有伤士气,战前通常不会叫普通军卒知道。
陷在军阵之中,前后左右都是兵戈铁马、腾腾飞沙,更无法判清形势。
唯有在城墙上守备,方能得出个大概的判断。
而如他们所见,马槊重骑正渐渐被戎索骑兵分化吞没。
这次戎索叩关的阵仗不小。
大旁排后的弓弩手早已拔出横刀,冲出盾外,与失马的戎索士兵短兵相接,直刃与弯刀悍然相撞,鲜血与铁星飞溅,双方各有死伤。
前沿阵线正在逐渐往南偏移,一步步压向燕水口城墙之下,距离罗城已不过两百步。
三层高的城门楼上,校尉王祁阳招来左右侍从官,下达军令,于是军鼓一变,角声改调。
罗城中蓄势待发的士兵都听懂了指令。
赵阜右臂伤重,尚且拉不得强弓,于是带领十余人退居二线,部分支援操作弩机,部分支援箭矢、连枷、积石、燕尾炬等守城军械。
秦无疾、石光等数十人站在吕迟左右,盘列城墙之上,弦已微张。
吕迟眼光如炬,肩膀一抖,将漆黑角弓握于掌中,长箭上弦,口中高喊:“准备迎敌!”
燕水口外,方守田等人听从角鼓军令,且战且退。
敌阵之中,深入重围的马槊重骑掉头回撤,杀出一条血路,将戎索人引入燕水口城墙百步之内。
手持大旁排的力士在刀光箭雨之中彼此寻找,左右牵连,形成守势,无数关兵在盾后肩膀抵着肩膀,极尽可能保持阵型,将敌军与己方士兵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阵线。
就在阵线回撤入百步距离的刹那之间,长箭自罗城之上射出。
飞矢如流星,直直插入戎索骑兵的右眼,三棱箭簇深深嵌入骑兵眼窝,霎时间鲜血狂喷不止。骑兵于剧痛之中跌落马下,不多时便被乱蹄踩为肉泥。
吕迟面色冷峻,双目放光,挽弓搭箭之顺畅、长箭离弦之迅疾,同列之中无人能比。
第二箭飞驰而出,又中一人脸颊。
第五箭中嘴角。
第九箭中咽喉。
第十箭中眉心。
吕迟所出之箭,似乎箭箭冲着戎索骑兵兜鍪之下裸露的要害而去,几乎是三箭便能射倒一个人。
……此处距敌军,分明有七八十步之遥!
这是双什么眼睛?
又是双什么手!
罗城之上的士兵,大都是刚刚来到燕水口几个月的新军,从未没见过吕迟这手弦上本领,搭箭之余见此盛况,不由各自悚然。
一时间众人视他如罗刹、如鹰隼……总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人!
吕迟腰间的三棱铁箭射完,一把将空囊从蹀躞带上扯下来,头也不回丢到身后,又翻手接过士兵递送上来的胡禄。
胡禄沉甸甸的,已提前装满长箭。
他好生撒了一通欢儿,需要暂时歇一歇手,于是双指虚虚提着弦,扭头朝身边的秦无疾笑了笑,琉璃双眼盛满兴致盎然的杀气。
“小羊崽儿……”
吕迟语气很轻快,就像前几日同秦无疾讨论着兵书上的故事:“陪我猜猜,这群铁奴子的主将藏在哪儿呢?”
秦无疾闻声回头,猝不及防之间,猛然直直对上这双雪亮的、杀气腾腾的笑眼。
他心口一空,突然晃了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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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与吕迟对视的。
他眼中含着弓刀霜箭,又含着牧原新草似的嫩绿。这双眼睛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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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额头的汗水顺着眉峰淌下来,流进眼睑里。
他眨眨眼,催促他:“问你话呢。”
秦无疾盯着小吕发呆的小课堂:
【1】关隘正门结构:从里到外有三层,分别是城门楼(位置最高,战斗侦察所和指挥所,文中校尉王祁阳所在的地方)-瓮城(增加防御纵深的二道城墙,缓冲敌军攻势,城上可设置弓箭手,对入城敌军“瓮中捉鳖”)-罗城(瓮城之外的第三道城墙,也是最外侧的城墙,直面攻城者,文中吕迟防守的城墙)
【2】壕沟:又名陷马坑,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反骑兵战壕,马匹难越,沟中有陷阱。
【3】鹿砦:由树枝树干构成,形似鹿角的防御工事,拖延骑兵冲锋的障碍物。
【4】拒马:直径二尺的长枪或木刺交叉固定,拖延骑兵冲锋的障碍物,比鹿砦小,方便移动。
【5】积石:就是石头块子,丢下城墙砸人,不计大小,以多为妙。
【6】燕尾炬:干草扎为炬,尾巴分为两尖儿,形如燕尾,浇上油蜡,点火投下可伤敌。
(资料大多出自《太白阴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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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城墙上,双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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