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只点着一盏油灯,阿狼就着这盏不甚明亮的灯,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几子上看起卷书来,阿玉委屈转过头去,狠狠瞪了阿福一眼,阿福朝她得意地吐吐舌头,伸长小胳膊小腿躺下去,阿玉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得和往常一样继续忍气吞声,掀开被褥跟阿虎勉强挤在一起睡。
魏姻第一次看到这么蛮横的孩子,不过想到他的父母是刘氏和胡大力,觉得这孩子不蛮横倒反而奇怪了。
她转过头,阿狼看的是《左传》,此刻正翻到郑伯克段于鄢的那段,书卷被翻得泛黄,显然是常常看的。
望着昏晦灯烛下看书的孩子,魏姻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陆魂,她记得陆魂比阿狼还小一些的年纪就来了魏家读书,尤其是到了冬日,别的孩子都是轻裘暖衣,陆家贫困,他的老祖母买不起好的裘衣,只用厚厚棉袍将他裹得臃肿一个来到学堂,不过他小时候就长得好,眼眉清秀,面红齿白,倒也不显得难看,记得那时候堂姐李嫦看他好玩,还会去逗他说话,后来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阴郁古怪,大家也不去与他说话了。
他长大后虽这样不好接近。
但有次,魏姻记得自己把毽子踢到一个很高很高的檐上去,因那屋子年岁太久,没有怎么修葺过,不太结实,那群在她家学堂里附学的郎君们一时都不敢爬上去捡。
谁知道,这毽子方掉到屋檐上去,一阵雨就要下来了。
那个毽子是魏姻母亲生前留给她的,她一直很喜欢,这日是母亲忌日到了,她才难得拿出来玩玩。
魏姻很焦急,怕雨将母亲的毽子淋坏了,急忙让丫鬟去喊人来捡。
魏家学堂设得比较偏僻,为让人专心读书,平日里便让下人都去了前院,只留下几个小丫头们在外伺候。
一时半会也喊不到人来。
可就在这时,向来寡默的陆魂却出现了,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个很大的木梯,那时,他还小,也就和阿狼差不多的年纪吧,搬木梯还是极费尽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言不发地将木梯搬到了屋檐旁。
他瘦弱的手撑在木梯上,笨拙地,一点点地往上爬。
偶尔木梯颤了两下,底下人都看得心惊胆战,可他完全不在意,好像根本不怕被摔。
魏姻怕这孩子摔着,让大家都给他扶着木梯。
陆魂上屋檐的时候,倒还顺利,只是在拿到了毽子时,魏姻似乎听到他在上面发出一声倒吸口气的声音,不过下一秒,那个声音就被他压了下去,魏姻只以为他是爬得太高,上去后被吓到了。
他取到毽子下来。
递给魏姻。
魏姻拿到毽子仔细查看了两眼,结果一抬头,就见陆魂早已不在了,他将毽子给她拿下来后,便自己悄悄走了。
竟然一句话都没有。
陆魂在学堂里的古怪,魏姻已习惯了,她也没说什么。
直到后来回到学堂,她才注意到毽子上有血迹沾到了她的手心上。
她这才明白,那个时候陆魂发出声音,大概是捡毽子的时候,被上面的碎瓦片割到了手。
魏姻于是在他回到学堂后,让丫鬟取了点金疮药回来,连同自己的一块手帕一并给陆魂包手。
当时,陆魂轻轻抬头看了她一眼,和她递来的帕子,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被割伤的那只手藏到了身后,也没有拿她的帕子,只接过那一瓷金疮药,而后直接将头再次低低地垂了下去。
这些小时候的事,魏姻其实没什么印象了,方才看到阿狼,才突然想起来一点。
她站起身,来到窗下往外看。
今夜的月亮缩了大半边身子在云围里,外边便显得灰魆魆的一片,也看不清楚太远,更看不到陆魂的身影。
她只好将窗关上,回到藤椅上坐着。
她这会儿再也没有什么睡意,便百无聊赖地看阿狼读书,这孩子偶尔被她看得皱了皱眉头,却一言不发。
魏姻实在睡不着,就问他:“阿狼,你进学塾几年了?”
阿狼抬头冷淡凝视她一眼,一副不打算回答她的模样。
阿玉还没有睡着,这会儿听到魏姻问,便从被褥里钻出一个脑袋,替哥哥回了:“二哥没有进过学。”
魏姻一怔,“那怎么还没有进学呢?”
阿玉声音有些哀怨:“二哥本来早该进学的,但二婶他们想让阿福去,阿爹就让阿福先去了……”
“那阿狼怎么看得懂这些书的?”
“二哥从小就常去学塾帮老先生干活,老先生看二哥好学,便偶尔心情好会教二哥一点。”
“阿玉。”阿狼老成地拧起眉头:“你快睡吧。”
阿玉听出哥哥不太愿意将家事跟外人说,也就不敢再开口了。
魏姻一听阿玉那样说,心里很快明白了过来,她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惋惜地望了阿狼一眼。
阿玉睡着了,整个屋里也就彻底安静了下来,魏姻也靠着藤椅略闭了闭眼,没过多久,她听到传来窸窣脚步声,睁开眼看,是刘氏从外间掀开门轻轻走了进来,朝着已经睡熟的阿福走过去,应是来给阿福掖被子的。
她在阿福边上坐下,兴许是怕吵醒儿子,竟还刻意放轻声音,安静看了阿福好一会儿。
魏姻见她是来看儿子的,也就没有当回事,而她边上的阿狼却忽然暗暗抬起了脸,往刘氏身上看了好几眼,不知是注意到了什么,他眸光顿了顿,但很快又面不改色地转过了脸去,看到魏姻没有注意,他便继续埋头看书。
刘氏盯着阿福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抬起手将阿福身上的被褥给掀开了来,阿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叫了一声阿娘,刘氏没有理会他,手里的动作不停,将他从被褥里抱了起来。
魏姻看到这,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叫道:“你带阿福去做什么?”
“我看这里也不见得安稳,我要带阿福回去睡。”刘氏静静答道。
“今夜太晚了,明早再回去。”
刘氏怀里的阿福也抱住母亲的脖颈不高兴地嚷道:“阿娘,我困,我要睡了,不回去。”
“阿福乖,我们现在就回去。”
刘氏坚持道。
阿福见母亲居然不依自己,立刻在刘氏怀里手脚乱踢起来,蛮横道:“我就不回去,就不回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刘氏生了气,凶狠地说:“你再乱动,阿娘就要打你了!”
阿福愣住了,小眼神陌生地盯了一会儿刘氏,轰隆一声就哇地哭叫了起来。
“阿娘要打我!阿娘要打我!”
魏姻皱了皱眉头,怎么突然好好的就非要回去呢?
她忽然,想起之前被迷了眼来抢她平安符的陈宣华。
她心里一紧,立刻朝着外间大喊:“胡老伯,快拦住她,别让她将阿福抱出去!”
胡大田和胡大力都坐在外边打瞌睡,听到了里面又哭又叫的动静,霎时一骨碌全弹起来,看到刘氏抱着阿福,阿福在那哭着乱喊,他们齐齐愣住,不知怎么一回事,胡大田先反应了过来,他听到魏姻的话,顾不得思虑,赶紧从刘氏手里把阿福夺了过来。
胡大力仍旧一脸懵:“阿福他娘,你这是做什么?”
刘氏怔怔睁着刻薄的眼,她说:“我要带阿福回去。”
“你一个人带阿福回去做什么,也不怕被阿珠找上!”胡大力着急起来,以为她今晚被吓着了在抽疯,二话不说,拉着刘氏在一旁坐下。
“就是啊弟妇。”胡大田将阿福抱回床上哄着继续睡了,见阿狼还在看书,便让他先不要看了,赶紧去睡,等看到两个孩子都睡了下去,这才皱眉对刘氏道:“你这是怎的了?”
“我……”
刘氏被强行拉住,望望众人,眼神似乎逐渐恍惚过来,她疑惑地扫一眼四周,目光却在望到里屋某个地方的时候,面容瞬间变得惊恐万分,手指颤颤巍巍指着。
“是阿……阿珠!”
魏姻背后感到一阵寒恻恻,正要转过头去看。
谁知,里屋这扇门啪地甩上了。
胡大田和胡大力刘氏他们瞬时被关在了外间。
魏姻一点点,转回头看去,在孩子们睡的床边,一身不合身喜庆嫁衣的阿珠倏地立在了那里,瘆瘆一张青白的脸。
她此时弓着腰,用鼻子在阿福、阿狼、阿玉、阿虎四个睡着了的孩子脸上一个个嗅着。
胡大田和胡大力夫妇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在外面推里屋的门,但他们却怎么也推不开,只得不断拍门大喊,刘氏更是急得直叫着儿子的名字。
就和之前胡大田说的那晚情况,如出一辙。
魏姻看到出现的阿珠,先是腿软了一会儿,跟着才想起陆魂,于是连忙对着窗外喊了他一声,但她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就见着,原本睡着了的阿狼和阿玉突然扔开被褥坐了起来,他们同时急急地朝着阿珠大喊。
“阿姐,阿爹让人来收你了,快走!”
魏姻震惊地看向他们。
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阿珠愕愕转头,似乎没有料到魏姻会出现在这里。
“阿姐,走。”阿狼见阿珠恍惚住,这孩子再次厉声提醒,这回阿珠反应过来了,她眼神清醒了些,便要朝着窗那头而去。
可当她抬起头。
陆魂撑着竹骨伞的身影,已经立在了窗边。
阿珠步步后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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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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