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我再次在那个时间点走出家。心里既恐惧又莫名地带着一丝探究。
寒冷依旧,死寂依旧。
而他也依旧在。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同样安静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面对着我的方向。在我出现的那一刻,同样缓慢地抬起头,露出那个模糊又温和的笑容。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不是幻觉。
但与前一日纯粹的恐惧不同,这次我注意到更多细节:他那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他抬头看向我的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感;而那模糊的笑容里,确实没有任何恶意,反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我再次选择了逃跑,但这次跑出几步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依然保持着那个姿态,仿佛他的等待可以持续到永恒。
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在。像一个精准报时的幽灵,沉默地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我试过早一点出门,或者晚一点,但只要是在天色未明的那段时间经过巷口,他必定在那里。
恐惧依旧,每一次看到他都让我头皮发麻。但接连几天,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微笑,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没有追赶,没有消失又出现吓唬我,甚至当我硬着头皮、贴着另一边墙根飞快跑过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种强烈的、诡异的被注视感依旧,但其中似乎……真的没有恶意。反而,在那一次次仓惶的瞥视中,我竟真的从那份专注和期盼里,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这个发现让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我怎么会觉得一个凌晨五点坐在巷口的诡异老头“温暖”?
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尤其是他那模糊的笑容,每次看到,心口都会莫名地酸涩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那不是面对威胁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悲悯?
恐惧逐渐被一种执拗的好奇所取代。为什么他每天都在这里?他在等什么?那笑容为何让人心头发酸?每次我匆匆跑过时,都会多看他一眼,试图解开这个谜团。
当牧玄提出让我回店里住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决定的果断。
“为什么?”牧玄挑眉问道,似乎对我的拒绝感到意外。
我抿了抿嘴,随口敷衍了过去。牧玄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点头,没再坚持。
第五天,我站在距离巷口十几米远的地方,望着那片浓郁的阴影。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恐惧依然存在,但已被强烈的好奇心所覆盖。
这样下去不行。我总会经过那里。我不能永远这样绕远路,永远活在清晨的恐惧里。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知道真相。
那天下午,占星馆里很安静。牧玄出门了,说是去淘换些旧书,店里只剩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我坐在柜台后,看着光影里漂浮的尘埃,心里反复挣扎。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等到牧玄回来,拎着一摞旧书推门而入时,我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牧玄……”
“嗯?”牧玄把书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脱下大衣挂好,露出里面柔软的米白色毛衣。
“我……”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我最近早上……上班路上,总是碰到点……奇怪的事。”
牧玄动作没停,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随意:“哦?煎饼果子摊换人了?还是牛奶掺水了?”
“不是……”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像个精神失常的臆想症患者,“是……在我住的那巷子口。每天凌晨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老头……坐在墙根底下。”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他端着水杯,靠在桌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示意我继续。
“他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穿着很旧的蓝棉袄,戴着蓝帽子,看不清脸。”我越说越快,仿佛慢一点勇气就会溜走,“我一过去,他就抬起头,好像……好像在对我笑。笑得……挺奇怪的,但不吓人,反而……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心里发酸。”
我抬起头,看向牧玄,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求助:“我试过绕路,但他好像只在那个时间点出现。而且,他……他好像没有恶意。我就是……就是有点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出来了。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是等待审判。
牧玄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我说完,他喝了一口水,深色的眼睛在杯沿上方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了平时的慵懒,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沉静。
“穿了多久的蓝棉袄?帽子什么样式?解放帽?还是那种老式的毡帽?”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询问天气。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忆那些被恐惧忽略的细节:“棉袄很旧,颜色褪得厉害,好像……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还有点漏棉絮。帽子……不是解放帽,是有帽檐的,软的,有点像……有点像过去知识分子戴的那种,也洗得发白。”
“他对着你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牧玄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除了心里发酸,还有别的吗?害怕?暖和?还是觉得他在等你?”
“等我?”我怔住了,仔细回想那一次次仓促的照面,“好像……不是针对我。他好像是朝着巷子口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经过。笑起来……不暖和,但也不冷,就是……很专注,很期盼,好像能看到他等的人,他就很高兴了。”
我顿了顿,补充了最诡异的一点,“而且,每次我一跑过去,再回头看,他就不见了,像烟一样散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牧玄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起来不像恶灵。”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怨灵缠人,恶灵害人。他既没缠你,也没害你,只是每天定点出现,对你笑……倒更像是一种‘标记’,或者某种……残存的‘习惯’。”
“习惯?”我没明白。
“嗯。”牧玄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有些地缚灵,执念不是仇恨,而是某种生前的习惯或者未了的责任。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重复做某件事。你看到的,可能只是那段‘重复’的影像。”
他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页面泛黄、没有书名的小册子,快速翻动着:“深蓝色旧棉袄,软檐帽,凌晨时分出现在巷口,面带期盼笑容……这组合有点意思。像是……”
他停在一页,指尖点着上面模糊的插图和一些竖排的繁体小字。
“像是旧时‘守灯人’或者‘更夫’的打扮。但又有点不一样。”他合上书,若有所思,“你说他消失后,会留下一点味道?什么样的味道?”
我努力回想:“很淡……有点像是……陈年的艾草味,混合着一种……旧报纸或者老书放久了的那种味道。”
“艾草安神,旧书藏魂……”牧玄低声自语,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看来是个有点年头、而且生前应该是个知书达理或者与文字打交道的老先生。执念是‘等待’和‘守护’……”
他看向我,眼神变得清晰起来:“他对你笑,大概率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地点。你符合了他等待的‘某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急忙问。
“这就要去查了。”牧玄将那小册子塞回书架,“查查那条巷子,甚至你那片出租屋的历史。几十年前,那里是干什么的?住过什么人?尤其是……有没有发生过和‘灯’、‘等待’、‘黎明’有关的事情。”
他走到我面前,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晚我跟你回去一趟。趁他在的时候,去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去看他?直接……接触?”
“不然呢?”牧玄挑眉,“光靠猜能猜出什么?放心,听你的描述,这东西戾气不重,甚至可以说很‘干净’。只要搞明白他的执念是什么,说不定很容易就能送走。”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拜访一位邻居。
而我,想到要再次直面那个诡异的老人,还要在凌晨五点的寒巷里,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缩紧。但看着牧玄平静无波的脸,一种莫名的、或许可以称之为信任的情绪,慢慢压倒了恐惧。
我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虚:“……好。”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占星馆内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知道,下一个黎明前,我将再次踏入那片冰冷的未知。
而这一次,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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