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金殿，雕龙悬顶。大臣们整装有序，静候陛下上朝。
后殿传来：“陛下驾到！”大臣们纷纷躬身，举起朝芴，齐声喊道：“参见陛下。”
盛宁帝眼睛微睁，倚在龙椅上靠着头。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花白，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沟壑，可仍然颇具威严，帝王之气不减当年。
他向下扫了一眼，李玚正毕恭毕敬地站着，如高山悬崖边的松木，气势逼人，让人不敢靠近。
盛宁帝浅浅问道：“众卿可有事要奏？”
李玚侧身一步，朝芴举过头顶，徐徐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盛宁帝眯起眼，注视着李玚：“何事？”
“儿臣要参，工部尚书，杜正明。”李玚郑重应道，透着不容置喙的态度。
杜正明脸色骤变，他瞳孔震惊，捏着芴板的手微微颤抖，李玚毫无预兆的参奏，给了他一个措不及手。
盛宁帝甚有耐心，他身子往前倾了倾，有兴致地问道：“何事？”
李玚不急不忙，冷静回道：“儿臣前些日子，替外祖回扬州祭祖，竟在扬州寻到了些趣事。”
盛宁帝眉毛一扬，准许道：“说来听听。”
“儿臣在扬州时，和扬州通判打了些交道，发现这翟通判欺压民众，为非作歹，光是我碰见的，就有一家人死于其手中，那要是没看见的，儿臣实在是不敢想。”李玚打定主意让杜正明受一会煎熬，他卖着关子讲张泉之事。
盛宁帝眼神微凛，微怒开口道：“现下人在哪？”
李玚平静应道：“已被大理寺看押，人赃俱获，翟成无一抵赖，全部认罪。”
站在李玚身侧的大皇子李珩早已按捺不住，冷声挑衅：“一个通判和工部尚书能有什么关系？你话中全是这通判的罪行，我倒是未听见有关工部尚书的半个字。”
兜兜圈子，就有人赶着进套。李玚暗笑身旁人的急躁，心中有鬼露了马脚：“皇兄莫急，这通判如此胆大包天，所犯罪责怎会只此一条？你且细细听来，事后再追问也不迟。”
他速速转身，借着对盛宁帝说道：“父皇，张泉本为扬州一卖烧饼的摊贩，家中虽清贫，但和娘子秦云姗十分恩爱。夫妻二人靠卖烧饼度日，谁知回娘家探亲时，翟成的儿子翟思阳看中了秦云姗要纳其为妾，张泉不肯，翟思阳便叫人把张泉打了一顿，把二人带进了通判府。翟成见秦云姗貌美，舍不得让她走，便将张泉硬生生赶出府，硬是将秦云姗留在府中。可彼时秦云姗已经怀有身孕，翟成见美色不成便将她乱棍打死，一尸两命。张泉得知后心智全无，神志不清，儿臣寻医为其诊治，他清醒后跑至通判府大闹，却也被翟成活活打死，一家三口皆死于翟成之手，可怜家中老父身子虚弱，老母无人照顾，整日沉溺于悲痛之中。单是一个秦云姗便如此，儿臣实在不敢想那通判府中的成群美妾，又是受到了怎样的欺辱。儿臣已让大理寺少卿傅深查明，这府中之人，多数都为翟成强夺，不知让多少扬州百姓妻离子散，天人永隔。”
言毕，朝堂上一片哗然。纵使再有准备，也想不到一个扬州通判，胆敢如此行事。
盛宁帝不怒自威，此时更是添了几分怒意：“那狂人呢？”
李玚静静回道：“已在殿外候着。”
盛宁帝衣袖一挥，狠厉道：“带他进来。”
孙公公高声喝道：“宣罪臣翟成。”
殿门敞开，白日亮光中，有着两个人的身影，影影绰绰。
沈书清带着翟成，赫然立在门外，风雨不动。翟成已被铁链牢牢捆住，整个人垂头丧气地低着头，沦为阶下囚。
翟成步伐沉重，走不快。沈书清领着他，一步一步，踏进殿内。
朝堂虽大，可她丝毫不惧。
阿爹曾经也是这样，站在首排，听朝臣叙事，听天子之命。
阿爹曾经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至殿中，被奸臣诬陷，天子羞辱，一生清正为官却落得满门抄斩的境地。
旁人唏嘘，她却怀恨。她恨奸臣只手通天，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反而给阿爹戴上莫须有的罪名，她也恨，盛宁帝忌惮权势，只凭一面之词就让苏家万千冤魂丧命。他们的贪婪凭什么要苏家血河来祭奠，她不满，不甘，不愿。
如今，她凭一己之力登入大殿，为百姓鸣不平，为苏家入大局，阿爹却再也看不到了。她离得太远，看不清盛宁帝的面容。可她遥遥望去，却能清晰瞧见宰相言正嵩的背影，往昔阿爹又何尝不是站在那，为国操劳。
这烂泥一般的朝堂，她终究还是踏进来了。
手中铁链陡然颤动，沈书清还未反应过来时，翟成就如疯狗似的奔向杜正明，跪在杜正明身前，大喊道：“杜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杜正明立刻慌了神，快步离开原地，趴在殿堂正中央，极力辩驳道：“陛下，我跟这人没有关系啊！不知为何他突然扑向我啊！还请陛下严查！”
翟成见杜正明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顿时破口大骂：“杜正明，我为你鞍前马后做了这么多事，现下你却翻脸不认人，你到底是何居心！”
杜正明激动得发抖，趴在地上胡乱地叩首：“陛下，此人定是受人挑唆。”他抬头往四周看去，目光汇聚到沈书清身上，高喊道：“是她！一定是她！陛下，一定是此人教唆的！”
听着杜正明的疯言疯语，沈书清觉得好笑。她不解地看向杜正明，坦然询问道：“杜大人，今日我才第一次见您，如何挑唆？”
杜正明想到自己也是急昏了头，脏水竟泼到陌生之人身上。他猛地转头，死死拉住李玚衣角，不甘道：“那就是你！殿下，你好歹毒的心啊！”
“够了！来人，把这没有规矩的疯子带下去，朕不想再看到他一眼。区区一通判，在朝堂上也敢如此放肆。”盛宁帝早已目睹一切，将一切虚伪看尽眼底，“上朝堂，见了君王，不知行礼，反而胡作非为，成何体统！杜正明，你堂堂一工部尚书，为官多年，竟也如此胡闹，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此刻起，朕不要再听你多说一句。”
杜正明怯怯地跪在地上，不敢多说一个字。
朝堂上终是安静下来，李玚趁机开口：“父皇，翟成身边的就是扬州之事的主案人。”
沈书清直直跪下，双手合揖举过头顶，端正行礼：“微臣扬州江都县主簿沈书清，参见陛下。”
盛宁帝目光往沈书清身上移去，他微微凝神，顿了顿。眼前人的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倒是让他产生了幻觉。
“起身吧。你把所知之事尽数说来。”盛宁帝说道。
“是。”上朝前，李玚将沈书清所写的溃堤之案的文书交予她，命她带翟成上殿后，若是陛下问起，将文书呈上便可。
沈书清照做了，她将文书环至胸前，补充道：“陛下，微臣奉县令之命修筑溃堤时，发现银两所出有差池，所有经过皆已写于纸上，还望陛下过目。”
孙公公下了台，沈书清将文书递给他，孙公公转交于盛宁帝手中。
盛宁帝查阅后，勃然大怒，文书被狠狠摔在地上，扔到了杜正明面前：“若是此人当真与你不识，怎会一进殿就叫唤你的名字？你真当朕是瞎子吗，贪墨二百万两，真是胆大包天！你自己看！”
杜正明颤巍巍的手拿起地上的文书，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所贪数额一分未少。
他哑口无言，双目无神，呆呆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辩解。
言正嵩见势，站出来说：“陛下，杜尚书行事确实糊涂，但也有听信小人谗言之嫌，还望陛下考虑。”
盛宁帝早已不耐烦，他轻笑道：“就算听谗言，那也是他愿听。今日起，革去杜正明工部尚书一职，全府抄家，家眷流放，杜正明三日后斩首，之后的事不必再告知朕了。”
他沉了沉声，看向沈书清：“修堤的案子和张泉的案子，都是你办的？”
“李将军和傅深大人同我一起办的。”沈书清定定答道。
盛宁帝微微笑着：“朕记得扬州溃堤，早已结案。你为何今日在大殿上，当众揭露杜正明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怕朕徇私，放了杜正明却害了你？”
面对盛宁帝的凌声询问，沈书清淡定自若，平静谈着：“陛下是明君，微臣自然信得过陛下。若陛下是昏君，此时的海晏河清又从何而来。陛下尽到了为君的责任，微臣也要尽到为臣的责任。君臣之所取，皆来于民。为民尽心，自当是为国效力。若为官者人人都如杜正明所为，百姓寒心，何以治国。”
眼前人身影虽小，谈吐却不虚。盛宁帝满意道：“此时工部正缺人，你便升为工部郎中，管一管工部的事吧。”
“臣谢过陛下。”
经过今日这闹剧，盛宁帝已身心俱疲，他浅浅说道：“朕也乏了，众爱卿无事退朝吧。”说完，他从龙椅上站起，孙公公扶着他便离开了。
众人行至殿外，李珩快步疾行，追上李玚：“没想到三弟去了一趟扬州，收获不少啊。本以为三弟只是去祭祖，没成想竟是个幌子，三弟当真是长大了，学会瞒着皇兄了。”
李玚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沈书清的声音：“大皇子说笑了，是我碰巧遇到三殿下，特请他协助我查案。不然只凭我一人，恐是难以做到。”说完，她补了一句：“见过大皇子。”
李珩偏头看向她，好奇问她：“你怎知我是大皇子？”
沈书清笑着，耐心回道：“二殿下今日称病未上朝，那么能和三殿下兄弟相称的，必然只有大殿下了。”
李珩无言，见说不过二人，憋着一口气悻悻地走了。
“你还挺有眼力见。”李玚冷冷开口道，内心却十分欢喜。
沈书清转过身，正视李玚：“殿下又何尝不是算得精准。殿下将文书交予我手中之时，我便知今日殿下是执棋之人。翟成的疯狂，杜正明的懦弱，每一步的人心和时机都算得如此巧妙，殿下还真是不一般呐。”
李玚上前一步，定定看着她：“可我却没算到，大殿之上，你竟敢如此回话。你可知，此言一出，多少人会视你为眼中钉？”
沈书清迎上李玚的目光，丝毫不乱：“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殿下这边的人。若我出事，殿下可会护着我？”
李玚笑着摇摇头，不留情面道：“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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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观音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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