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吧!”
鼠目獐头的丑脸霎时间变得狰狞扭曲,他似是孤注一掷地有声道:“羯大王cao过的烂婊子生的,你还当现在是娘们只手遮天的时代一一”
他顾不得所谓体统,接连高声:“要你喝杯酒,别给脸不要脸!”
男子双眼赤红,血丝清晰缭绕眼目,心脏如军鼓敲击般震震作响。无论如何他惹到不该惹的人,活命不能,唯有死前化言语为利器,只能借一腔酒意冲口而出。空气里似乎因他过激,漂浮出渺渺尘粉,皆从男子脸上脱落。
蒲桃阁骤然间变得鸦雀无声,静地仿佛连一根针掉落地面也清晰可聆。
直到这份寂寥传起磁性闷淀的哼笑。
是霍香。
须臾片刻,紧贴脖颈的匕首被持刀人缓缓挪开,霍香乜斜地睥睨起眼前敷粉郎,慢慢松开了他,细细扫视一番,肌肉牵动的皮肉不寻常地抽搐,她扭过头去。
男子一愣以为她是色厉内荏,正欲开口,哪料朱唇肆无忌惮地不屑大笑。
像是嘲笑,却令人生畏,每一声若击玉敲金刺痛他脆弱自尊。
他盱衡厉色,喝道:“你牝鸡司......”
只听嘭的一声,抵在凭栏处的男子溘然从高空朝后方迅速倒去,宛若失翼雀鸟悬空不过一秒,直坠而下。
随着男子奄忽跌落,惊恐万分的畏怖状貌定格在霍香冷漠寒怖的瞳孔,像从无间爬出来讨命的恶鬼,冷冰冰观赏自己的猎物如何一步步埋入身亡命殒,死前挣扎。
“不送。”她有些戏虐地俯,瞰看蝼蚁。
周身散发异于常人的诡异,厚重的玄色裾衣压她诡谲神秘,传颂古老歌里谣身披薜荔腰束的女萝,飘似山林间攀卧灵女。阮黛色很久以前便察觉霍香有一副极为特别的嗓音,无论从她口中吐露出什么话语,皆显得那般居高临下,引人生畏。
楼下响起几声惊叫,霍香只眸聚肃冷这一切,唇瓣染上轻视弧度,她终究学不会那个人的悲悯众生。
再回过头霍香已重饰一番云淡风轻,全然不见方才狠戾毒辣,好似从未发生争执般。眼眸对上一双上挑的瑞凤眼,瞳孔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一袭熨斗蓝袍裹身的她,不知何时手中提起一壶绿釉首环茶壶。
霍香轻掀眼皮,饶有兴致吹了吹上匕首上艳红的血珠,笑盈盈:“慈姬,迟也。”
几个楼里的看客凑上前,围看高处坠楼的昏迷男子,多嘴饶舌地互相交耳畔谈。恰在此刻,一簇热腾腾的茶水,突如其来浇到无法动弹的男子脸上,滋喇肉绽皮裂声,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许是死了,男子毫无动静。
当人们再仰头望去时,只见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松开,茶壶霎时也随风砸落。
人群吓出阵阵惊叫,而闹剧的始作俑者已抽回手,深藏功与名。
霍香目光正好瞧见侧脸眉间一点朱砂,兀自发了会儿怔,回过神后,若有所思地慢条斯理将匕首插回别在锦卷腰带鞘内。
阮黛色对方才杰作颇为得意,心情不甚愉悦,朱唇染上淡淡笑意,转过身,方才注意到霍香的那把匕首有些眼熟,白玉马头缺了颗红宝石,没多做细想,调侃道:“兰因婢莫要胡诌,我分明来的刚刚好,不曾迟也。”
霍香笑了笑,侧过身时清香徒然拂过鼻尖,她屏息凝神,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泠,感到似曾相识,目光蒙上一层薄薄黯淡,若有所思:“很香。”
阮黛色读懂了这个眼神,礼貌回:“谢谢。”
赤舄履勾起裾衣裙摆,恍若水泼伴步伐一流一动,踩在清凉毯席径直落座木几前,纤纤玉手轻飘飘搭在漆案,肌若无骨,玉白左手背却嵌了一颗小痣。她视线游离于久站厢房门口,静静不语的猐玄。眼波流转间溢出淡淡碎光,幽幽问:“没瞧见居然多出了一位看戏的友人。”
‘‘可是你信里提到的那位羯人师弟?’’霍香问的直白了当。
猐玄闻言,紧绷思绪微微松动,原来世子还曾与友人提起过自己。
木屐也迈开了步子,阮黛色瞬间好心情扫了一大半,自顾自的朝自己的位子行去,嗒嗒声响,她随意应了一声:“是他。”
“居然是羯人。”
她阖眸,嘴间反反复复嚼了几遍,眉毛低垂,眉目舒展地摇头晃脑道,“一个令人熟悉的族类。”
随后,她用异族语言问向猐玄。
她的语速极快卷舌颇多,阮黛色听着不觉陌生,知晓那应当是羯语,可惜她只识得前几句,无外乎姓名生辰八字这一类的,不过霍香脱口的下一句边愈发晦涩难懂。
羯族少年倒是答得行云流水面无异象,谈话间,他感受到世子正观察自己,别开眼目,只笑容可掬得用中原话,和煦答:“吾名讳萨骨里切,意为黑色,中原名猐玄,阮南王所赐。”
“真巧!”
霍香眼神乍然间闪亮,出乎意料地兴奋道, “我阿娘名字也意为黑色!”
“......是很巧。”他回道。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旧相识。
晾在一旁之人从起初猐玄换为阮黛色,她也不去打搅二位。
转念一想,霍香此人嘴巴里向来皆是常常十句五真。
她浅浅拾起羽觞饮下一杯,未等咽下,便闻霍香唤自己,“慈姬,你的这位师弟与我当真有缘。”
阮黛色忙擦了一口唇边水渍,冁然而笑:“你若是喜欢,送你就好。”
猐玄闻言,顿时脸色煞白,他咬紧唇关,巨大的恐惧袭遍全身,指节蜷缩得发颤抖,不一会儿又渐渐松开。
阮黛色根本不去看他说:“兰因婢比我更懂怎么用人。”
半年前,正是霍香替养腿伤的阮黛色查清猐玄身世的来龙去脉,阮黛色偶尔想如此至关重要的把柄落在手里,若她哪天一个忍不住失手杀了他,该当如何?虽绝不会干出这等蠢事,但倘若一块不能食的肉整天在眼前晃悠一样,只得咽下满腔仇恨,何必自苦。
对于次次让猐玄近身,都恨不得多跨一次火盆,由霍香看管何尝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霍香语气却极为决然:“那就不必了。”
玄裾美人端起白玉羽觞,详觞中淌游的好酒。她对面的阮黛色脸上挂上稍稍憾色,明面失望,不多时厢房又是一阵宁静,猐玄重新乖乖跪坐她身旁,蜷缩手指渐渐松开。
他心中平定不久安稳,再次打得方寸大乱,表面上却依旧从容,仿佛没有听见世子又一次想将自己拱手让于他人的事。
各怀鬼胎的人齐聚一间厢房,仄仄地燥热捏紧彼此悬空跳动的心脏,言语爬上唇边又觉不妥,反反复复几下再咽回重涌。
香酒在唇齿间糅杂留恋,正品余味,忽然嘴边被猝不及防地塞了一口退下皮的葡萄。她有些愕然看去,只见长鼻深目透着英武之气的少年,弓着格外高大的身子认认真真的捻起一颗紫皮珠果,动作笨拙地为其退皮。
讨好一幕被她收入眼底。
阮黛色目光黯黯,缄默费力的嚼烂那去了皮的葡萄,入口没有以往的酸涩,许是因为缺那层薄皮,意料之外的蜜汁在齿间迸发。
微微垂眼的少年敏锐感受到一股视线,可惜猐玄不敢轻举妄动,费尽一切心思,试图讨世子欢心。他虽然动作笨拙却剥地极快,捻在残留甜液的手没几秒便迅速收获一颗无皮葡萄,他将起拈如珍珠瑰宝搬,准备递到世子嘴巴。
“拿开。”
她忽然开口,少年动作僵住。
阮黛色神色冰冷,道:“你自己吃吧,乖乖去在厢房外候着。”
他抬起头一阵错愕,直到手腕穿来温热粗糙度触感,粗燥是绷带,而温热来自世子的手,一如既往的暖和。
风声擦耳,仿佛能听见空气的躁动。不知怎么甭紧的唇角渐渐松动,一股莫大的喜悦悸动,夹杂病态,贯彻充盈住死水般的五脏六腑,颤动唇角渐渐演变到无法克制。
猐玄一时间胸腔震动,如碧水青池般清澈的琥珀瞳,荡漾斑斑光色,扬起肆意痞气的微笑。
他行云流水地迅速起身,高大身姿遮住她身前照亮屋内的盈盈烛光,她正欲发怒,眨眼看猐玄头也不回出了厢房,将门关好。
晶莹剔透的葡萄肉紧紧拈在两指间,猐玄站在隔门外,笑容霎时荡然无存。他收回了无意义的笑容,那是人生中第一次不受控做出表情,到底为什么,愉悦消失后便是恐惧。
他念及此,忽而注意到手边葡萄,不假思索地塞入口中。这是生平从未吃过的贵物,羯帐没有,解忧军营没有,刚含住甘甜便如泉水涌入舌间,他不舍得含了一会儿,才克制不住得开始咀嚼,咬烂那颗来之不易的葡萄。
很甜蜜。
书里说甜蜜就是幸福的感觉。
无知无觉舔舐唇周由葡萄晕出的甜液,直到只能回味不再的甜蜜。
他幸福离开了,猐玄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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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门内却是一番卸下伪装景象,当啷耳饰敲出脆声,如寺间尊像似一点朱砂,眉眼妖治英气的美人,挑挑眉,率先打破僵局开口:“兰因婢,既然也算相识,我们是不是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鸦默雀静催出幽寂阴森,燃烧烛光,摇曳着似有似无。
倏忽之间,厢房内响彻丹唇携刻出的咯咯笑,癫狂可怖之色与方才无异,她一边笑,一边拂了拂玄裾上方才敷粉郎面皮弹落的点点粉末,摆摆手姿态洒脱不羁,毫不芥蒂:“想问什么便问吧。”
霍香眉眼弯弯却无目空一切,总是那样的倨傲,语气似发号施令般凌厉,分明自己才是被问者,听起来反倒似她在审问黛色。
阮黛色一早便注意到霍香嗓音的独特,低沉磁性,言语引人瞩目间坠着几分威严,性情无常,活脱脱像个翻版的猐玄,尤其笑起来更是一般无二的渗人彻骨。
只借着酒意发酵成一股微醺,也不再藏着掖着,葱似的指尖在半月羽觞边缘处来回打转,双眼沉回想初次遇见霍香时的一点一滴,风雪月里坐于墙上身披白绒的美人,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越是如此,她反倒越是冷静清醒。
阮黛色渊默半响后,单刀直入问道:
“你......”
“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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