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过往

呼啸凛冬,风雪始终未停,獇玄已换上仆役穿的黑棉麻,世子府里的人并没有苛待自己,这件衣服并不合身,好歹保暖。

途中他领略到府中大小院落,明白诗书描绘的何为琼楼玉宇,天上宫阙,不少峻宇雕墙,白花花银子堆出的上等雅致。然一切看起来,窥不出任何武将风格,反倒像心思细腻文人手笔。

江官家见他正惑,不紧不慢解释这王府赏给阮南王之前曾是废太子故居:“好看吧,这府邸过去是皇亲住的,想来也有些年份了。”

废太子乃元帝亲兄长,喜好风雅,善谈诗篇,广搜罗世间奇珍异宝,自他逝去后这座府邸原封不动赏赐给阮南王,王爷常年驻守边疆,直到世子被召入京,府邸才终于迎来新主子。有趣是世子生母曾是废太子府上舞姬,她同阮南王露水一夜有了世子,于是王爷认下这笔风流债,却也害得阮黛色始终落有“倡优之后”的污名。

“那舞姬在诞下世子,没半柱香时间就辞世了,后来王爷始终未娶妻,独有她这么一位媵,膝下也只有她生的唯一一个女儿。”江管家跨越石雕门槛回忆着匆匆过往,光阴好似短短几日,晃眼已经整整十八年,他抬手,感慨地拍拍獇玄宽广肩膀。

靴子踏过门枕,踩到厚厚的冷飞白,宽广院落旁盖着一捆捆干草。洁石镂空阁出一片专供马儿歇息的透风间,管家顺起气手拿起挂在旁侧的檀木小梳,养马不易,何况还是这一匹性子最烈的。

江管家怕他不知薡董,想先教会他如何梳鬃毛,唠叨半天无人应答便转去身看。

哪里知道獇玄早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紧盯前方,宛若琥珀脂的瞳孔微微颤栗,周围的空气凝滞,不多时便裂开一张狞笑。

他有几分痴迷赞美道:“是匹好马。”

雪色繁笼中立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皮毛泛光,马身雄壮高大,青筋若隐若现藏于它皮下,肌肉如此匀称,鬃毛卷而极长,细打量下它身上竟无一丝杂毛,优雅矫健,真可为是马中无可挑剔的上上之品。

羯人自小长在群山草原,马是珍贵与财富,后来去了阮南王的解忧军营也担得起一句阅马无数,然而当他今日亲眼见过这匹,忽然觉得过往那些,不过尔尔。当初他在营帐里背过几本书里写到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正当他沉浸在赏马喜悦里,忽略了身侧江管家慌张不止的干咳嗽声,耳边响起一道沁人心脾空灵渺茫女声于身后响起。

“好看吗?”阮黛色问。

仍旧那般似鬼魅,幽幽中带着怨念,獇玄想。东羯王帐最低等除去食羊,则是俘虏,好在他身份比较前二者特殊,乃第三种一一杂种。

东羯王玩征战四方,品过胡姬泼辣舞姿,尝过乌孙娘的热情,唯独没试过中原女子的娇柔,便从万千俘虏中挑出那么一个中原食羊。这名中原的食羊生了一只小杂种,再往后,獇玄便一无所知,也许生母在产下他这一只羯羊混血的杂种后,已经成为银盘上鲜嫩多汁的烤羊肉,徒留白花花骨头,宣告一名苦命女子的香消玉殒。

某日他终于等到阮南王将他接入营帐,也是第一次体验做人的滋味,闻中原食羊皆被称为女人,不是羊,而是人,无比期待。

于是入京前他不仅畅想一日看尽王都花,也想云霞明灭睹姝颜,然而等到的却是一通鞭打狂抽。

獇玄不想再当杂种,当即下跪,笑道:“回禀世子,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马匹。”

她只对他言语视而不见,如齿帘一步接一步彻屐声,指尖顺着革带触摸到马匹节约。

江管家看出世子要骑马,又是老嬷嬷附体,唠叨:“不可啊,世子您好歹换双靴子,您脚踩木屐如何骑马。”

“那你去给我拿靴子好了。”她回答,转身去死死盯着江管家,眼神透着不容拒绝的怒意,然而他只是直挺挺僵在原地,迟迟不为所动,又是语气不善地嘲讽道,“怎么管家不愿意,莫非你怕我弄死这位小师弟?”

圆滑世故半生的老管家,浑身战栗,脸色过去血色吓的像纸般煞白。

见他这副模样,阮黛色不禁开口笑出了声。

吮痈舐痔,痴人说梦。

她还没死就已有人视獇玄为未来阮南统帅,这位子何时轮得到瘈狗噬人的东西。阮黛色唇齿间笑意轻慢,瞟了一眼獇玄卑躬屈膝模子后,鲜少好心地对他说:“你放心,我若真想弄死一个人,刚才就立刻打死,何必拖到现在。”

这一幕,似曾相识。

江管家嘴唇蠕动,怜悯似地望向獇玄,她一眼便知这老东西眼下应当又一张嘴吐不尽地肺腑之言。然而老管家只是觉得这好歹都是师出一门,不知二位何仇何怨。

“是真好奇。”她松开节约,不悦道,“莫非我师弟与你是什么血肉骨亲?”

“世子莫要污蔑小的啊。”

见他一把年纪还自称小的,阮黛色只觉一股恶心之感席卷全身,彻底恼了,怒斥他:“还不赶紧去拿我的靴子!”

江管家连连道是,麻利地一边赔着脸一边告退,说到底他终究都只是资历更深的家奴,不值钱的贱命还是先保自己要紧。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仅剩下他们二人,阮黛色沉下心来,睫下笼出一层鸦羽,显得脸色混淆不清,复杂中有具来自上位者的势焰,她用余光蔑视獇玄,腰上别金戈,高啸渴血,好似将随时寄出一刀斩下头颅

乖戾爬上眉梢,她倨傲叫出獇玄身为羯人时的名字:“萨骨里切。”

少年骨节分明的左手,在跪的过程中因为撑地,冻的赤红,当他听到久违的名字后,阴鸷地歪了歪头,而后狠狠地用手抓紧覆在石地上的一把雪。

脉络中血液仿佛干涸。

他应声抬头,映入眼帘是一张璀璨炫酷的笑颜,呼吸渐深,不自觉想起军营里风雨飘摇,局势不定,身边一些军营里的新兵蛋子会整日念佛法心经,阿弥陀佛,无量功德,无奈他当杂种日子好似溺水翻腾,烈油滚亨,悟不出佛法奥秘,解不出普渡众生,他只记一句。

波旬,讹也,成就恶法、怀恶意故。

于是獇玄拙劣地模仿起她,眯了眯眼睛勾起嘴角,病态癫狂笑着说,“世子的事可办妥当,会有大人物死?”

他心知她正是波旬。

“对了世子。”他继续补充道,“吾名獇玄,阮南王更改我名了。”

阮黛色刮他一眼,丹唇纵笑开,反问:“有区别吗?”

玉指拨弄黑马海藻鬃毛,柔软而蓬松,阮黛色当裒如塞耳,恝然附和,根本听不入耳的又说:“萨骨里切,不是说要成为我最忠诚的奴仆?既然是奴仆,我爱如何称呼又何区别,况且一个意思。”

萨骨里切,羯语里的黑色。

臈纈羊木屏风,烛火忽明忽暗,她倚靠在獇玄宽广胸膛,情人之间藏不住爱意,她娇嗔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字一一慈姬。

前世那人则是佯装深情,满眼是她,也哄人般要对她吐露一个秘密,贴过耳,她感觉獇玄粗糙散发有些刺挠晕扎得她定心大乱,耳尖暖痒。那夜也是一个如今日般严冷的冬日,他亲哼一声,吞吐出滚滚气,低沉嗓音富有磁性,性感而撩人心弦,他说:“慈姬,你可以叫我的羯名一一”

萨骨里切。

满地晶莹银粟雪纷纷,白茫茫庭院,去岁前年无不同,人心多诈,不可单单视其表。

那一句叫我的羯名,即使经历求生无路的下场后,她依然觉得回味无穷,人易在脆弱时迷失在一句句求爱之言。

“萨骨里切。”阮黛色叫道。

熨斗蓝绸缎袖中伸出一只层层绷带的手,獇玄听那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声音,目光死死锁在她身上,喉咙干涩。

一只手绷带匿下累累伤疤,缠至腕肢处,榴汁漆染,甲尖渐绯,泪水潋滟泛起波纹。分明只是露出半掌,却显得格外露骨,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冷酷心肠,满怀恶意地想出了绝妙的点子。空气流转间,慢慢地,笑着朝獇玄勾了勾手。

双唇一张一翕地说:“过来,萨,骨,里,切。”

獇玄嗅见瑰香在一晃间逝去,他倍感折磨,不想浅尝辄止,戏虐意味唤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强烈到重新点燃心底,只是听言语,他的饱胀之欲就永远无法满足,他知道他被蛊惑了。

贪婪的他被牵引着站起身,与几个时辰不同,一步一步行皆自在,目光不再仰视而是平视波旬。

芙蓉白面,尽是带玉的骷髅。

他顿在距离她不过咫尺之处,宛若隔了千山万水,獇玄心中了然,自己终不是人只是杂种。少年太过稚嫩,眼中仍旧藏不住情绪,琥珀瞳里闪烁着狩猎的热情,哪怕他语气足够虔诚道:“世子,有何吩咐?”

她目光似水地顷刻间软下,眯眼微笑,褪却锋芒,等到问獇玄,“手可冷?”

“世子问我?”

“这世界上难道有第二个萨骨里切,不如你指出给我看。”阮黛色叉腰松懈,以默认的慵懒语气反唇问道。

一抹虚伪假笑蛊惑人心的海妖,张开白森森的牙齿,准备嗜下他这个杂种,然而她实在太美,美到摄人心魄,想必她的生母舞姬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獇玄是能够感知得到,那一句无比奢侈的关心的背后也许蕴着阴谋,仍旧令其呼吸急促。

獇玄镇定道:“不是的,世子没错,世间只有一个萨骨里切。”

“是的,你要记住你的名字。”末尾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凤眸折射射出一道锐利寒光,令人不安,“并没有什么大人物,有的只是草菅人的无耻恶徒,世间本无公平,但做人不可无情无义,欠命者偿命,欠恩者偿恩,我事已办妥,现在要解决另外一桩了。”

“我的小师弟啊。”

眉梢高高扬起,冷漠看入他中眼里琥珀,想了想后抿嘴,阴森道,“师姐我眼下需要跑马,正缺一个脚踏,这种事情自然需要我最忠诚的奴仆来做。”

她好心附上:“跪下吧。”

“萨骨里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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