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既明话音落地,气氛倏得沉重。
文姨连忙走过来,拎起一瓶橙汁,笨拙地打岔:“既明啊,喝饮料吗?文姨给你倒点。”
她知道一个外人,一个保姆,不应该多话。但她看了林既明这么多年,看了林远征这么多年,她尽管是个外人,也揪心这对父子。
所以她没忍住,多嘴了。
林既明站起来,朝文姨勉强笑了下:“文姨,抱歉啊,我不吃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着。”林远征在背后叫他,“林既明,站着!”
林既明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走到楼梯口,突然转身,快步走上楼梯。
“别上去!”林远征蹭一下从桌边站起来,追上楼梯。
听见林远征追过来,林既明越走越快,甚至在楼梯上跑起来。
“林既明!这么多年了,你闹够了没有?”林远征在后面不依不饶,“你到底想怎么样才罢休?”
“你妈妈的事是遗憾,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但这和你没关系,你不能总这样......”
林既明站在书房门口,要开门的手开始发抖:“......和我没关系?”
一墙之隔,里面是妈妈的遗物,妈妈的味道。
林远征走过来,缓了口气,伸手抓林既明的肩:“既明......你听我......”
“你给我滚!”林既明像被刀捅了一样,猛地推开林远征,“你没资格靠近这里!”
他这一下推得够劲儿,林远征没预备,被他推得几步踉跄。
墙边立着一只大花瓶,林远征扑过去,花瓶“跨擦”一声摔碎,林远征同时栽倒在地,右手按在花瓶碎片上。
鲜血很快从他掌心里流出来。
鲜红的血,染红林既明的视线。
见了这血,林既明像被点到死穴,他不敢动,好像动一下,他就会全身碎裂,跟那花瓶一样变成一地渣滓。
“怎么了怎么了?”文姨听见动静,一路小跑上来,“哎呀!”
“我这就去拿医药箱!”文姨喊了声,又赶忙跑下去。
那花瓶里原本插着几株绿竹,现在也一副颓丧模样扑倒在地,瓶子里的水洒了一地,混着林远征的血淡淡蔓延开,林远征裤子都湿了。
林远征一声没吭,他站起来,皱眉看着林既明。
林既明摇晃着后退两步,突然感觉一阵冰冷,他起了一身鸡皮,仿佛身后是地狱深渊,就要将他拉下去!
林既明一扭头——身后是扇宽大的窗户!
那透明玻璃好像不存在一般,外头漆黑的夜离他好近,似乎要吞掉他!抹杀他!
“不......”林既明浑身发抖,头晕目眩。
他撒开腿,发了疯一样跑出去!
他跑下楼梯,冲到玄关,撞上门框,开门离开,最后“咣”一声甩上门!
“既明!”文姨提着医药箱站在一边,根本来不及拦他。
林远征铁青着脸,从楼上下来。
文姨看到林远征那一手血,猛地回过神儿,走上前:“您的手要不要去趟医院?”
“不用了。”林远征擎着手,“大过年的太麻烦了,文姐,你帮我包一下吧。”
“好。”
血很快就止住了,伤口不深,简单处理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文姨帮林远征处理完伤口,便开始收拾二楼那一地花瓶碎片。
林远征也在二楼,他站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久,才推门进去。
第一步刚迈进门,他差点退出去。林远征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走得并不稳。
他知道,林既明不想让他进来,不允许他进来,所以才会推他,伤他。
林既明始终没有原谅过他。
林远征路过书架,路过钢琴,轻轻看了眼照片上连桦的脸——他又何曾原谅过自己呢。
林远征在窗边站下,垂着眼睛往下望,他用受伤的手碰了下窗框,手指很冷,比窗框更冷。
“先生,用不用......”文姨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不用找他。”林远征说。
他转回头,朝文姨笑了下:“不用担心。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文姨赶忙摇头,“可是......”
文姨吞吐着说:“既明出门都没穿外衣,也没拿钱包,我刚刚打他手机,也没人接。”
林远征叹了口气:“他手机里有钱。而且他有地方去。”
文姨还想说什么,林远征摆摆手:“他在长绫桥那儿租了个房子。”
“租房子?”文姨愣了,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说,“怎么可能?”
“真的。”林远征说,“你以为他不上晚自习,放学以后都去网吧玩吗?其实没有。他租了个房子,总一个人去那儿。好久的事了。”
林远征顿了顿,声音低沉:“他讨厌这个家。”
文姨好长时间没说话:“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既明那心思密不透风,文姨和他每天在一个屋檐下,都不知道他还有个秘密基地,林远征成年成月不着家,竟然知道?
“我想查他,还不是轻而易举。”林远征短暂地笑了下,“本以为只要我不回家,只要我放任他,由着他,给他自由,他的伤口就会慢慢愈合,他会慢慢看开,最后原谅我。”
“可实际上......”
林远征:“怪我,我总在逃避,不敢面对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林远征:“我真是个失败的父亲。”
“先生......”文姨鼻子有点酸。
“先生。其实既明很在乎你的。”文姨真诚地说,“他并不是个任性又叛逆的孩子。”
文姨:“对您......他只是......”
“我知道。”林远征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贴着个大创可贴,“他只是怨我罢了。”
文姨皱起眉头:“你们该好好谈谈的。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怎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不敢吧。”林远征的眼神发生变化,有种不能形容的意味,“我们父子俩都一样,太怂了。”
——很多东西,林既明不敢接受。他林远征也不敢配。
林远征扭过脸,望着钢琴上的照片,照片上连桦在温柔地微笑:“连桦,你说是吧?”
文姨没再说话,她关上门,离开了。
林既明从家里跑出来,跑得飞快,像只晕头转向的豹子,不分东南西北,一通乱拱。
到底是腊月,老寒风一点儿也不给面子,在耳边呼来喝去,林既明被冻得冰凉,很快失去知觉,跑不动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林既明被吓了一跳,心脏砰砰打鼓。
回过头,没见到放鞭的,但他却看见了一片硝烟。
或者,是他的视线还不清明,他还迷糊着,看不清东西。
林既明揉揉眼睛,靠着墙才能站稳。因为刚才跑得太快,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大口的凉气吸尽肺中,嗓子里好像粘着什么东西,堵得生疼。一口寒气下去,把胸腔里那些郁结的玩意儿全冻上,马上要“啪”得一下四分五裂。
林既明弯下腰,双手杵着膝盖。他站了好久,好久才回过意识。
林既明终于注意到,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衫,衣服早就冷透了,连鸡皮疙瘩都冻不龙醒。
而且......他脚下只穿了一双拖鞋。
林既明搓搓僵硬的手,伸兜里掏了掏,没钱。不过幸好,手机带在身上。
林既明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上头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文姨打的。
还有,现在八点多了。
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
林既明不回家。他才不回家。他不能回家面对林远征,面对林远征血淋淋的手。
林既明恍惚着走出小区,走到街边,街上空荡一片,路对面有高挂的红灯笼,树上有成串的彩灯。
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小城,可此时此刻,这小城很陌生,竟让林既明恐惧。
林既明在路边站着,冻到快成冰块,终于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去长绫桥。”上车,他张开嘴,嗓子哑了。冻哑的吧。
司机是个外地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赶上过年,他心情好,想扯林既明唠嗑。
“小伙子,你这个时间是走亲戚还是回家?你怎么不穿外套?就穿双拖鞋......该不是喝多了吧?”
“嗯,抗冻。”林既明随口应了声,都不知道自己应了句什么
司机:“......”
司机这才长点眼力见儿,觉得林既明不太对劲,就闭上嘴,没再搭话。
林既明透过前面的反光镜盯自己看,车里光线很暗,林既明只能隐约看见自己的轮廓,黑黢黢的,像只鬼。
林既明仰头靠在座背上,闭上眼睛。
到秘密基地,司机叫林既明:“小伙子,到了。”
林既明睁开眼,抹了把脸,感觉自己半死不活的。
他用手机扫码付钱,打开车门,鬼使神差地顿了顿。
嗓子生疼,他现在半个字都不想说。但他转过头,非得勉强自己,朝司机生拉硬拽出一抹笑:“辛苦了师傅,谢谢啊,过年好。”
司机愣了会儿,赶紧笑笑:“哎哎,过年好。”
林既明关上车门,路过一排丧殡用品店,边走边想——这司机一定把他当成了精神病。
跟司机道谢问好这种事儿,他林既明其实做不出来。他没长这温柔心眼,当下更是没有这种心思。
只是......他非要逞能这么做,是因为......
——张前一定会。
如果是张前的话。
林既明记得他带张前来秘密基地的第一晚。张前在星宫打了他舅舅。那是林既明第一次看张前发那么大火。
张前还受伤了,伤口绝对很疼。
但尽管这样,他们打车来秘密基地,下车时张前也笑着和司机道谢了。
张前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林既明穿过漆黑的走廊,走到最后一间屋,用钥匙打开门。
他进屋,关门,后背靠在墙上,没有开灯。
为什么不开灯呢?开了灯,就看见光了。
他好想张前。
看见光了,他就更想张前了。
耳边传来一声细软的猫叫。
林既明垂下眼睛,看见一团白色毛绒溜过来,是斗战胜佛。
斗战胜佛用猫脸蹭林既明的脚尖。林既明蹲下/身,轻轻捏着斗战胜佛脑袋上那一撮黄毛。
——张前最爱这么捏。
张前......
夜太静了,墙板太薄,隔音效果太差,能听见隔壁屋的电视声。
林既明听得清楚,是春节联欢晚会,现在正在演一个小品,偶尔掺杂观众朋友们欢快的笑声。
林既明坐到地上,抄起斗战胜佛抱进怀里。
他慢慢缩成一团,缩在墙角。
他一直很冷。
他想要太阳。没有太阳,他只能昧回阴暗冰冷的龟壳里。
他是真的真的,好想张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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