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林既明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关上自己的屋门,然后把耳朵紧紧贴在门边,听妈妈发疯。
隔着长长的距离,隔着厚厚的门板。
他一直喜欢妈妈的声音,哪怕那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咒骂。林既明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妈妈会变成这样。
她不愿意林既明出门,如果林既明不上学,她总要把林既明锁在家里,像囚禁一样。
她会在书桌上摊开一张又一张化学卷子,逼着林既明学。她会坐在一边,眼神空洞地瞪着林既明,如果林既明放下笔,或者转头和她说话,她就会立刻哭起来,然后指着林既明的鼻子骂。
林既明不懂,到底为什么?
这世上有的是难事,有的是辛苦事,有的是悲惨事,但林既明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他家。
兴许这就是人人都有的侥幸心理吧。人这玩意,总是能看别人的故事,却受不得自己坎坷。
其实也不怪林既明,他还没长大,还是个小少年。而且,他的家原本上,起码看起来,应该很幸福。
林既明的爸爸林远征,是社会上最为称赞的那类人,所谓白手起家的精英人士,很有能耐。
而林既明的妈妈连桦则是一位化学教师,她多才多艺,会画画,又会钢琴,且长相出挑。
郎才女貌,这两人的结合无疑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
有了林既明以后,日子过得更是顺畅。除了林远征实在太忙总是不着家以外,根本找不到任何缺点。
可没有缺点,不代表没有裂缝。瓷器是精美的,有时美好到让人忘记,它很脆弱,会被轻易碰碎。
那一天晚上,林远征半夜回家,满是酒气的衬衫上带着女人的香水味和口红印。以及,令人羞耻的是,他脖子上有一枚非常暧昧的红色吻痕。
连桦和林远征大吵一架,而林远征实在太累了,懒得应付她,更没做什么解释,倒头便睡了。
他们没有离婚,这事儿表面上是一了百了了,可疼痛是鬼,总能悄无生息,在人心里扎下病苦的根。
林既明渐渐发现,林远征的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少回家。而连桦则开始性情大变,从温柔体贴变得暴躁甚至暴力。
连桦的状态很差,尤其睡不好,身体状况也日愈下降,她失去了从前的美丽。就像半枯萎的鲜花,即将凋谢。
林既明记得清清楚楚,他失去她的那一天。
看看世界多么残忍吧,花朵凋落的那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那年文姨的儿子还在市内念书,文姨没有住他们家,上午来打扫卫生,准备过午饭,就有事先走了。
家里只有林既明和连桦在。
连桦吃过饭,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她睡眠太差了,大概不过十几分钟,她就醒了。
她走到林既明屋里,把正在写作业的林既明拽出屋子,拽到钢琴前。
“弹琴。”连桦冷硬地说。
林既明坐在琴凳上,看着连桦:“妈,你又不舒服了吗?要不我陪你回屋,你回去躺一会儿吧。”
连桦微微歪过头,直勾勾瞪着林既明。
突然,她抬起脚,一脚踹上林既明的背!
“我让你弹琴!弹啊!”连桦大喊道,她喊得很用力,声音撕裂开。
被她这一踹,林既明的脸磕在琴盖上,他鼻梁一阵剧痛,呼吸间充满血腥味——鲜血很快从鼻子里淌下来。
血滴在黑白色的琴键上,滴在林既明手上,衣服上。
林既明捂住鼻子,转过脸,皱眉盯着连桦。
他委屈极了。他还很生气。
除了鼻子,后背也在疼。火辣辣地疼。
连桦可能是被林既明的血吓着了,她眼眶很快变红,眼泪紧跟着流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连桦呆愣愣地说。
“啊!——”连桦突然大叫一声,她转头就跑。
林既明满脸是血,没有追。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洗。
鼻血流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林既明盯着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煞白。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又洗了次脸。
妈妈这种情况,应该去看医生的。他心里这么想着。
但连桦一直很抵触,不肯去,如果说多了,她就会发脾气。文姨是外人,林既明是儿子,或者说还是个孩子,他们都没办法强带着连桦去。
能带她去医院的,只有这个家的主人,林既明的爸爸林远征。
林远征自然也知道连桦的状况,他偶尔回家会提这个事情,但连桦的反应可想而知,她会又哭又骂,说尽难听的话,大喊着自己不是精神病,然后不过几分钟,林远征就会摔门离开。
“离婚就好了啊,怎么不离婚呢。”林既明关上水龙头,抓过毛巾把脸擦干。
林既明从卫生间出去,犹豫了一会儿,走去妈妈门口。
“妈。”林既明敲了三下门,里头没声音。
林既明皱起眉,要开门进去,可门锁上了。
于是林既明又敲了一次门:“妈,你没事吧?你开门让我进去......”
“滚!”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连桦紧接着又把什么重重的东西摔到门板上,搁着这层门板,林既明居然感觉到疼,那就像是摔在他身上。
“你滚!你和你爸一样,你滚!”连桦在哭,在吼,“我为什么会生你!”
林既明僵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着火。又烫,又疼。他的五脏六腑全气得要命。
刚才连桦虽然伤了他,但她为他哭了,向他道歉了。林既明尽管委屈,也已经没那么生气,直到听见连桦这句话——“我为什么会生你。”
对一个孩子来说,没什么是比妈妈这样说更锥心的。
他做错了什么?又不是他愿意出生的。
痛苦堆积得很厚,终于爆发了。
林既明深吸一口气,一句话吼出来:“又不是我让你生的!”
他吼完,不再管连桦的反应,转身跑出家门。
他绕着小区跑,然后跑出小区,跑了很远。他被头顶的太阳烤得浑身是汗,每喘一口气就像被烙铁烙过一次。
林既明突然发现,他跑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跑回了小区,跑回了家。
抹掉脸上的汗,林既明在花坛边坐下,树荫遮在他身上,这让他舒服了些。
今天没有风,林既明坐了很久,身上的汗也没有消。
他闭了闭眼,站起身,决定回家——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
他离开的时候,妈妈还在哭。
林既明这样想着,往家走。
他这时候挺想给林远征打电话的。但他没带手机,而且这种行为很没出息。
“你天天不在家,你要是在家的话......”林既明皱起眉头——林远征要是在家,尽管还是会吵,但他总觉得会好很多。
也不知是从哪来的根据。林既明真的这样觉得——连桦需要林远征。或者,他不想承认,他也需要林远征。
走到家楼下,林既明顿住脚。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连桦和林远征的房间,林既明抬起头,忽然愣住——
连桦坐在窗台上。
她靠着窗框,散落的黑色长发垂在胸前。
距离有点远,林既明看不太清,可连桦一动不动的。
这是靠在窗边睡着了?
阳光太刺眼,折射在玻璃上,反出......
林既明心头狠狠咯噔一声,几乎喘不上气——家里的窗户是开着的!那扇玻璃没有反光!妈妈就坐在那里!
若是她就那样睡着了......
“危险!”林既明立马扬头大喊一声,“妈!”
可连桦完全没有反应。
林既明更大声地喊了两次。连桦还是毫无动静。
真睡着了?可林既明知道她睡眠浅,又经常睡不好。
怎么会喊不醒?
林既明眼皮一跳,突然想起连桦抽屉里的药片——那是种非常好用的白色药片,叫安眠药。连桦常要靠它,才能睡下去。
“难道......”林既明的心被恐惧攫住,他撒腿往家跑。
头皮发麻,呼吸好像蒸发在空气里。
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林既明飞快跑到单元门门口,他刚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砰——”
林既明手一抖,钥匙掉到地上。
林既明浑身僵硬,慢慢转过头,眼睛瞪得通红——就在身后,他看见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偶尔细微地抽动。鲜血从她后脑缓缓流出来,她面朝天空,表情平静,闭着眼睛……
“我总在想......”林既明把头埋在手臂里,“她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不关窗户?为什么睡在窗边?为什么是那天?是不是因为我和她顶嘴?她是不是在惩罚我?”林既明不住发抖,“如果我那天没走,没和她吵架......”
“不是。不是。”张前把人搂进怀里。
林既明是冰冷的,他冷到张前也忍不住跟着战栗。
“如果那天林远征在家,如果我没走......”林既明把嘴唇咬破了,他尝到血腥味,“所以她骂的对......我和林远征一样,我们都伤害她,我......”
“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错。”张前飞快地说。
他知道他在说废话。他在做没有意义,甚至会起反效果的安慰。
他本以为,林既明只是因为家庭关系复杂,又失去妈妈,心里受不了,才有阴影。
他没想到......林既明妈妈的死就算有隐情,也不该是这样可怕。
张前现在全明白了。
林既明怨恨他爸爸,就是在怨恨自己。林既明为什么只关心化学成绩,为什么做那么多混账事,他为什么不愿意变好,别人提起他妈妈的死,他为什么不依不饶。
他每天都纠缠在过去,他过不去这道坎儿。
他认为他有错,他认为他不配。他不配从黑暗里走出去,那样,就好像他又一次抛弃了妈妈。
张前闭上眼,紧紧地抱着林既明。
门被敲响了,门又被推开了。大姑手里端着两碗热汤,惊讶地站在门口。
大姑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们......怎么了?”
张前还抱着林既明不放,而林既明则窝在张前怀里,不敢抬头。
大姑把汤碗放到一边,没有先质疑他俩这奇怪的拥抱,而是先呆愣地问:“前进,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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