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朔山庄内院,一株年岁已久的桃树老干盘虬,横斜的枝桠上缀着碧桃朵朵,在寒秋的暮色中独秀一树浓郁春色。树下凉亭,竹帘半卷,管弦悠悠。
弹奏琵琶的女子眉眼如秋水横波,纤纤素指揉捻琴弦,别有一番风情。唱的民间小调也婉转,江南水乡悠长的韵味,在她舌尖上百转千回,酿成了一丝丝醺人的柔情蜜意。
互相唱和了几首,在场的娇客都赞叹不已。
“京城的乐师被脂膏填塞了耳目,谱写唱奏的调子都是那老一套。今日听了玲珑的曲调,仿佛洗净浊气,畅快得很。”
叫做玲珑的女子笑了笑,“京城的乐师人才济济,怎么会写不出新声?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迎合上面的口味而已。”
歌女们面上巧笑倩兮,实际上这话一出口,互相之间的眼波都转了好几趟儿了。乐师写得再老套,她们就是不喜欢,客人喜欢,她们又能怎样?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的习气是这样的,玲珑你可别见笑。”说话的貌美女子笑得柔柔的,她是京城成名已久的歌女,曾多次出入权贵的府邸为宴会表演。
她招呼道:“别光顾着唱和聊,等开宴了可有的忙的。姐妹们都来尝尝,这碗桃胶燕窝可是这地儿独一份的,庄子里没女人,能吃上这份桃胶的,估计十多年来我们算是头一回。”
“要不是玲珑,我们还没这个福气呢。”
玲珑是其他官员最近献给八王爷的那批歌女中最出色也最受宠的一个,哪怕王府里新人不断,她出现后也能在宴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技惊四座。
玲珑被奉承话捧着,注意力被绕开,神色不再像刚才那么傲慢,顺着话题往下问:“这桃胶是取自眼前的桃树的吗?我原本只是听说这山庄里有株一年四季都被火山石温养如春的桃树,想着在寒秋里见一见,消消秋天的寥落之气。没想到这正中了王爷的下怀,在这里设宴,既能消解王爷和各位大人的案牍之劳,又不耽误他们督工的正事。倒不知这桃树有什么由头,被这么精细地养着?”
这些清白出身的歌伎名伶不但混迹在风雅楼坊,还经常出入高门大户,对一些风闻和内幕都了如指掌,便为玲珑解惑。
“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这棵桃树是陆家在淮州的府邸就种着了,原本只是随意栽下的一株山桃。陆大人还在老夫人腹中时,桃树结了青果,老夫人喜欢吃,大家就想着‘酸儿辣女’,估计是早生贵子的好兆头,等到陆大人出生,应验了就被珍而重之地在根下埋了火山石养着。后来……即使随驾迁府到这里,陆大人也将这株桃树原封不动地带了过来。”
“陆大人作风清苦,不近女色,府里没有女主子,那桃树的桃胶也就一直没人过问。”
玲珑面露惊讶,对手里那一碗小小的炖品感叹:“竟然有如此渊源,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了这桃树真正的可贵之处。”
她们都是玲珑心思的女子,对着那一树灼灼的桃花,一时都有些感慨。
玲珑说:“真希望还能看到桃树结果的时候。”
旁人听了便笑:“怕不是还要尝尝吧。”
另一位年轻的歌伎问陪侍的庄园仆人,“山庄里有没有那棵桃树结的果子做成的桃脯或者果酒?如果有,麻烦拿来给我们看看,宴会上也好安排上。”
仆人摇了摇头,说:“各位贵客不知,这株桃树的桃子我们向来是不动的。”
玲珑好奇:“陆大人自己也不吃吗?”
仆人说:“因为小陆大人对桃子过敏,山庄里都不做桃子的制品,也不会采购。由来已久,已经成为府内惯例了。”
她们庆幸多问了一句,否则在酒宴上陪侍犯了忌讳,那就不大妙了。
玲珑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一动。
夜幕落下,山庄上彩灯挂起,笙歌不绝。
朝廷中的那些弄权之辈践踏礼数仿佛喝水那么平常,哪怕紫朔山庄如今掌管着朝中兵器的制造,督工的官员权贵也能把宴会开到陆宵行眼前。
铁犀已经炼化,陆宵行正紧锣密鼓地加快锻造灵武的成型。他不愿露面,就算外面那些人权势泼天,也没法进入他设下重重禁制的锻造密室。
隔绝外界的锻造室里忽然传来了几声悠长空灵的吟啸,仿佛是来自深海的鲸歌,贯过他的脑海。
陆宵行猛地睁开眼,站起来静静辨别时,又仿佛只是宴会上的老调琵琶在耳边幻听。
看了一眼烈火中已经成型的长刀,铁胎中诞生的杀器已经散发出凌人的威势,那是灵武与生俱来的独特威压。他转身走出锻造室。
他在厅堂上站了一会儿,这里是山庄内锻造兵器的核心,也是把守重地,看起来人手不算严密,实际上禁制颇多,连蚊子都飞不进。即便是八王爷的势力也不敢轻易闯入,反正当着一把炉灰的面,陆宵行还不是空口白牙说什么是什么。
他就这样听着渺远的琵琶声越来越近,女子的歌声越来越清晰,直到一位貌美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姗姗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地屈身行礼。“小女子见过陆大人。”
“不请自来之人,现在自报家门,我还能以礼相待。”
“妾身名为帘栊,出身卑贱,恐怕污了陆大人的耳目。今夜来访,是希望陆大人割爱,不要让制造出来的名刀助纣为虐,反过来要了自己和天下人的性命。”
陆宵行道:“你是海族人,海族如今侵扰王朝海疆,滥杀无辜,我为何要信你?”
谈到海族,帘栊那张笑对风月的俏脸冷了下来,全然是凛凛的杀气。“那些海族根本就不是正常族类,而是和你弟弟一样,都是人为造就的怪物!”
陆宵行眼刀横来,面若寒霜。女子即便是身有所恃,也不由得心里一颤。
不愧是能够跟修仙界第一流炼器师比肩的绝世天才!这样人哪怕不能为自己所用,也决不能拱手给敌人。
“以你的身份和才智,我不信你会不知道自己弟弟身上的秘密。殷王朝用了一些旁门左道把人当做器物来炼,你的弟弟现在就是一个嗜血成性的疯子,你为他炼制本命武器,就是在给殷氏献屠刀!”
陆宵行仍是负手而立:“我有自己的打算,旁人无从置喙。我对你和你背后的势力没有信任,你走吧。”
“陆宵行,天下和九犀,殷王朝把这两样都毁得差不多了。而我们媵蛇是女娲的眷族,我们会拿回我们应有的天命,不管是修仙界和人间。把刀给我们,或者毁掉。到了陆游光手里,只会让这个刽子手更加疯狂。”
陆宵行神色不耐,出语轻蔑:“媵蛇,你是说被豢养和兽类杂合的那个种族?”
帘栊看出他被自己戳中了痛点,被对方反激有恼怒更有痛快。“世人都被龌龊地蒙蔽了,但我们会让你们明白的。我以为我们都是痛恨殷氏暴虐的同道者,可惜陆大人你没有给我们展现诚意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你忍痛割爱了!”
帘栊轮指划过琴弦,天上雷鸣大作,风雨悉数涌来,甚至隐隐有地动的声音。
“陆大人,希望下次见面您能静心听我一曲。不劳相送!”在陆宵行出手之前,那女子身形一闪,如同蛟龙人鱼一般,化作一道纤长的影子腾浪而去。
陆宵行面色凝重,山庄内的各种阵法禁制依次被触动,这个女子的来历果然不简单。
他博闻强识,那女子所说的媵蛇在如今的传闻中是藏匿在川河里吃人作恶、乃至是引发洪灾的妖孽,但是因为血脉融合能力极强,与之结合能够保持下一代的优良血脉,因为常常被当做繁育的母本。然而她所说的“女娲的眷族”,才是媵蛇最原始的身份。
传说中,他们与九犀一样,被先圣派往洪灾泛滥的人间镇守。媵蛇,拥有着呼风唤雨的强大能力,但是这样的能力,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了。
现在,那个名叫帘栊的女子,又将这种能力真真切切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小小的山庄,乃至大半个京郊,都在腾蛟潜藏的风雨中淹没。滔天的河水翻涌起来,大地地龙翻身,几乎要将这块地界覆没。
山庄内歌舞升平一下子变成人人逃命的狼狈景象,陆家的仆从虽然惊慌,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着陆家的规训把人员疏散到安全的地方躲避。
陆宵行回到自己的密室,一边加固禁制一边加快熔炼。媵蛇带来的风雨一时还无法破坏这里,可是龙脉那一边为了隐秘行事,很多防护都不能布置。自己独木难支,最后大概也只能舍弃那一边。
投入了双倍不止的精力物力,尽管如此也还是不能两全吗?
他不想放弃,但是如果两边都顾及,最后可能就是两边都保不住。
锻造室的高温在寒雨的侵蚀下有了急速下降的势头,即将出世的灵武似乎就要胎死腹中——全力运功的陆宵行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紧闭双眼,似乎又看见了父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宵行,你是陆家唯一的希望,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全自己……”
还有那个,永远在自己面前呼唤自己的人,他听见他在叫自己。
“哥哥。”
他听见他在说,
“哥哥,你的炉火要熄了……”
他的耳边略过一阵风,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脸上凝滞,像划过夜幕的流星。
如果他来得及睁眼,他会看见游光的眼睛。
他睁开眼,在灵武的火炉瞬间蹿高的烈焰和热浪里只捕捉到了一缕发丝。
多年以后他该如何描述那一天那一刻呢,他那时还来不及想,只是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外界对他的评价,“在陆家的熔炉里谁都只是一捧灰,在一捧灰面前,他陆宵行还不是说什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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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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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山桃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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