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藏书阁高窗上积年的灰尘,化作几道昏黄的光柱,斜斜地落在斑驳的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季辞坐在最深处一个靠墙的角落,身侧是堆积如山的陈旧典籍,将他单薄的身影半掩其中。他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昨夜那无形监视者带来的惊悸尚未完全平复,指尖在翻动书页时,仍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必须在季词的力量被消耗殆尽之前,在那些潜藏在暗处的目光失去耐心、采取更激烈手段之前,找到一切的根源。这种紧迫感像一条冰冷的鞭子,不断抽打着他疲惫的神经。
他的目光机械地扫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最终,停留在书架最高、最偏僻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本装帧极为古旧的厚册,书脊是深褐色的皮质,没有任何题签,覆盖着远比其它书籍更厚的灰尘,仿佛已被世人遗忘了一个世纪。
一种莫名的牵引感促使他站起身,踮起脚,费力地将那本沉重的册子取了下来。入手沉甸甸的,书皮的触感冰凉而略带韧性。他吹开封面上的浮尘,露出了几个几乎被磨损殆尽的烫金古字——《异闻辑录》。
他回到角落,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泛黄发脆,边缘多有破损,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尘埃和古老墨锭的沉闷气息。前面的内容多是些荒诞不经的乡野怪谈、志异传说,行文潦草,仿佛只是前人随手记录的趣闻。季辞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直到他的手指划过书册接近中间的部分,指尖传来的触感忽然一变。
这里的纸张质地明显不同,更厚实,更柔韧,带着一种微凉的细腻感。而且,这一页上没有印刷的字迹,取而代之的,是用极其纤细的狼毫笔,蘸着浓度很高的墨,以一种古老而优雅的字体,工整手书着几段文字。墨色沉黑,历经岁月却丝毫未褪,在昏黄的光线下,反而隐隐流动着一丝幽光。
他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那手书的标题,如同几道冰冷的符咒,狠狠凿进他的眼底:
“双生契·饲灵篇”
季辞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在他自己听来犹如雷鸣。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空无一人,才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与恐惧,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俯下身,几乎是贪婪地逐字阅读起来。
“夫双生者,阴阳同源,气机相牵。一者显于阳,一者隐于阴,本为天道异数,非常理可度……”
“然有秘法,可逆转其势。以阴命者为皿,纳至亲双生之魂,饲以为灵。初时,灵智蒙昧,唯存本能,可护主,可噬邪,然需以阴气徐徐养之,亦可……吞噬它灵以壮己身……”
看到这里,季辞的脊背窜过一道刺骨的寒意。季词吞噬林府女鬼,吞噬地缚灵……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这“饲灵”之术预设的路径!
他颤抖着继续往下看。
“饲灵既成,宿主可视阴阳,通两界,然此法有违天和,终遭反噬……”
后面的几行字迹,被一大块深褐色、形似干涸血迹的污渍彻底覆盖,模糊难辨。只能勉强看到“反噬”二字后面,跟着几个笔画扭曲、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惧或剧烈痛苦中挣扎着写下的字符,扭曲如蠕动的虫豸,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季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那柔韧的纸张里。
“以阴命者为皿,纳至亲双生之魂,饲以为灵……”
原来……这就是真相!
他不是那个侥幸存活下来的幸运儿。他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皿”!一个活的容器!家族留下他,绝不仅仅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血脉传承,更是为了将他作为温床,用来“饲养”他那本该被溺毙的妹妹——季词的灵魂!
那些族老们意味深长、饱含探究的目光;父亲季渊那句“你做得很好”背后,毫无温度的冰冷;还有派他只身前往凶险林府作为诱饵的决断……一切曾经让他困惑、让他心寒的举动,此刻都有了清晰而残酷的解释。
他们不是在保护他,他们是在“使用”他。利用他与季词之间独一无二的双生羁绊,利用季词这柄他们亲手打造、投入熔炉淬炼,却又无法完全掌控的、危险的利刃!
那么,林府的惨案呢?那强大而诡异的监视者呢?它们是否也与这阴邪的“饲灵”秘术存在着某种关联?
他猛地想起,在那本最初引起他怀疑的残破古卷上,被污损的“饲”字后面,似乎还有半个模糊不清的偏旁。当时他猜测是“饲鬼”或“饲灵”,但现在,一个更加可怕、更加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灵”或“鬼”,那残缺的偏旁,或许指向的是一个更古老、更禁忌的字眼……
“饲魔”?!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瞬间从他的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天灵盖都掀开!四肢百骸的血液在这一刻冻结,连思维都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如果……如果这秘术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饲灵”,而是为了培育出某种超越灵体、更加可怕、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如果季词的成长,她力量的不断增强,本身就在某个深远而黑暗的阴谋计划之中……
“呃……”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袭来,季辞猛地捂住嘴,胃囊抽搐着,酸水直冲喉头。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字迹和昏黄的光线扭曲旋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自己被至亲之人如此利用,视为器具;妹妹的魂魄被强行禁锢、扭曲,成为他人野心的工具;而这一切的背后,可能还潜藏着一个足以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的、更加黑暗恐怖的目的……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紧紧攥着书页的手背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季辞茫然地低头,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接一滴,不受控制。那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悲凉、被至亲彻底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家族的耻辱,是无用的累赘,终日活在愧疚与自卑之中。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场巨大阴谋的核心,一个被精心设计、圈养起来的……容器!
他该怎么办?
立刻毁掉这记载着禁术的书页?让它彻底消失?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季词已经存在,那诡异的“双生契”早已缔结,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去找家族摊牌,质问他们为何如此狠毒?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他们绝不会承认,更可能的是,他会立刻被彻底控制起来,甚至被“处理”掉。
那么……告诉季词真相?告诉她,她不仅被家族无情地抛弃、溺杀,死后灵魂更被他们当成了某种可怕仪式的祭品,要被培养成……“魔”?她那本就充满了毁灭与恨意的灵魂,能承受得住这样残酷到极点的真相吗?知晓一切后,她是会彻底疯狂,不顾一切地毁灭周围所有,包括他这个“皿”?还是……
就在他心潮翻涌、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之时,他身后那片无形的阴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一直沉寂的季词,她的气息靠近了,不再仅仅是纯粹的冰冷与漠然,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波动,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内心那场席卷一切的海啸。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意念,如同风中飘摇的蛛丝,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拂过他的意识——
那不是恨。
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一种跨越了生死与怨恨的、源自本源的共鸣与悲凉。
季辞猛地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能慌,不能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知道了。知道了这盘棋的规则,知道了自己作为棋子的可悲身份。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只能永远充当一个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傀儡。
季词,是他的妹妹,是与他血脉相连、命运相缚的半身,而不是任何人的工具!不是家族的,也不是那可能存在的、更黑暗存在的!
他站起身,将《异闻辑录》合上,指尖在那冰冷的皮质封面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书架最高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仔细抹去自己动过的一切痕迹。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苍白与沉寂,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原有的迷茫与怯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的决绝。
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他很久没有主动前往、甚至刻意回避的地方——
家主,他父亲季渊的书房。
有些试探,必须亲自进行。有些伪装,必须继续维持。
而他与季词,这对从出生起就被诅咒的双生子,这对被至亲背叛、被命运玩弄的兄妹,或许唯有彼此依靠,彼此守护,才能在这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黑暗之路上,斩开一线生机。
他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残玉的冰冷与季词那无声的存在感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沉重的牵绊。
“我们……”他在心中,对着那片沉寂的阴影,无声地默念,“一起。”
这一次,身后的阴影,第一次,传来了微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回应。那不是语言,只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灵魂本源的共鸣,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弦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