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绥用手指梳理着湿发:“不错,此事若是进展顺利,不仅郑、汤二人,还有上书弹劾的陈简,以及其手下的一干人等全逃不了干系,如此拉拉杂杂的能牵连出不少人,对高聿铭可谓是一次重创。”
沈令仪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撼,身体是热的,呼出的气却是寒凉无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聿铭盯着郑攸宁,而你又盯着高聿铭。得亏被圣人委以重任的是你,换了我哪里想的了这么多弯弯绕绕。”
“你必须想,要不断地想,要走一步想三步。”萧绥将头发拨去身后,然后缓缓屈膝:“身处激流,无人可以独善其身。今日是郑攸宁、高聿铭,来日也有可能会是我们。”水一寸寸没过她的胸口、脖颈,最终整个身躯完全没入水中。
泡了许久的热汤,筋骨都酥软了。萧绥与沈令仪穿好衣衫,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漫步往外走去。刚绕过园子里一道弯角,忽然撞上一名男子,姿容极艳,一看便知是楼里的小倌。
那小倌乍见沈令仪,顿时眉眼带笑,盈盈上前,一派娇嗔地说道:“沈姐姐可算来了,许久没瞧见你,这回来了怎得不差人告知一声?若不是偶然撞上,只怕又错过了。”
沈令仪脸色微微一僵,急忙伸手推拒对方伸来的双手,连连冲他使眼色:“行了行了,今日我有正事,下回再来看你。”
那小倌不依,尚未开口,一旁的萧绥却是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琢章,何苦这般冷漠,既然许久未见,不如与他进去坐坐,好歹叙叙旧情。”
沈令仪被她一句话噎住,惊愕地瞪向萧绥。
那小倌一听这话转头看向萧绥,笑着问道:“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是沈姐姐的朋友吗?不如我寻位郎君来陪陪您?”
萧绥欣然点头:“也好,便挑你们这里头最俊的一个来吧。”
不过片刻,萧绥便被领进一间布置雅致的房间。她安然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闲闲等着。约莫半盏茶功夫,房门轻启,一名青衣男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把琴。此人容貌清隽,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然,丝毫不带风月场上的俗媚之气。
他走到萧绥面前行了个礼,随后坐在她对面的琴案边,放下琴,温言问道:“尊客唤我良禹即可,不知尊客如何称呼?”
萧绥淡淡的目光落在良禹侧脸之上,烛影摇曳,此人眉眼清丽如画,左眼下方隐约浮着一颗浅色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婉转柔情。
或许天下美人总有相似之处,她望着良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贺兰瑄的模样。不比则已,一比之下,才觉眼前的良禹虽貌美无瑕,却终是稍逊半筹。
念头一动,思绪便如脱缰野马般再难收回。脑海深处,无数画面纷至沓来,皆与贺兰瑄有关。遥想那日他站在廊下,与自己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
“我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
一瞬间,心底似有什么坚冰微微裂开,柔软而细密的情绪顺着裂隙悄然涌入。然而转念之间,她心头又浮起一阵莫名的烦闷。
她说不清那股烦闷从何而来,仿佛是潜意识中的一个禁制,在暗暗地提醒她不要因此受到迷惑,失了分寸。
萧绥收敛回心神,吐出胸中那口郁结的气息,轻声应道:“我姓萧。”
良禹听罢点点头,指尖轻搭琴弦:“萧娘子,可有想听的曲子?”
萧绥斜倚在榻上,姿态闲适:“随意罢,便弹你最拿手的一曲。”
良禹笑了一下,不再多言,抬手拨动琴弦,手指流畅如云,音律如清泉一般潺潺而出。
萧绥默默的细听片刻,心头微微一动,识得这竟是极为难弹的《大胡笳》。
此曲揉入突厥音阶与汉地古调,尤其突出商羽二声,弹奏时需用“游弦”与“三弹”两大高难技法。游弦须右手连挑带勾,左手同时在琴徽间游走;而三弹更需同时拨动三根琴弦,发出如风卷残雪般的清越之声。
萧绥虽是武将,可自小长于宫廷,对琴曲虽不精通,却也懂其皮毛,分得清好坏。
眼下良禹这首曲子,在以往听过的所有《大胡笳》里已算得上上乘,可与宫中乐师比肩。曲调节奏中有急有缓,时而急切如战场杀伐,时而和缓如暖风拂面。情绪表达得恰到好处,颇见功力。
一曲罢,琴音绕梁,久久未绝。
萧绥垂眸望着地面静默片刻,及至心绪随着琴音彻底落定,遂抬起头,对上良禹的目光:“你过来。”
良禹微微一愣,却还是从善如流地起身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柔声问道:“萧娘子对我的琴曲可还满意?”
萧绥并未回答他的话,只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下一秒,她忽然伸手握住了良禹放在膝上的手掌。
良禹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般动作,微微挣扎了一下,想将手抽回来,可萧绥并没有放开他的打算。
萧绥将他的手拽到眼前,垂眸瞥了眼他的手指甲缝,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果然,甲缝中有血。我让你随便弹首拿手的,你偏挑了这般费指头的曲目,何苦呢?”
良禹见状便也坦然了,低眉垂目地说道:“萧娘子既如此说,想来也是懂音律的。弹此曲虽辛苦,但得遇知音,也算值得。”
萧绥缓缓松开他的手:“你倒实诚得很。也罢,我既然听了你的曲,便不能让你的血白流。我府中正巧有一册《胡汉合参谱》的抄本,与其放在书箱子里遭虫蛀,不如送与你,只盼那琴谱能在你手中发挥其真正的价值。”
良禹一听这话,目光倏然一亮。
《胡汉合参谱》的正本藏于太乐署,乃是宫禁内的宝贝。无论是抄本还是正本,让他看一眼都算是恩赐,如今萧绥竟轻易言及要送与他,怎能不令人惊喜?
他连忙地起身,受宠若惊般得躬身谢道:“萧娘子厚爱,良禹只是楼里一介琴师,哪敢收如此贵重之物。”
萧绥笑意渐深:“不妨事,你的琴艺配得起这本谱子。不过谱子存于我府中,须得你随我回府取一趟。”
良禹微微一愣,脸上浮起几分迟疑,略带羞涩地低声说道:“萧娘子,我是清倌人,只能陪客人弹琴解闷,不出堂子的。”
萧绥意识到他误解了自己的用意,摆了摆手,神情更显温和:“你误会了,我只是请你随我回府,拿了东西便回来。你若觉不妥,怕引人闲话,换旁人来也成。”
良禹这才舒了口气,嫣然一笑道:“萧娘子言重了,既然入了闲意楼,哪里还会再介怀旁人的闲话,我随娘子走一趟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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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玉笏轻摇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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