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甲入金銮(二)

她想起多年前的某一日,她也曾这样跪在沙土里,死死拽住身边人的衣摆,哭着求对方救她大哥一命。

她记得自己当时声音嘶哑,记得手上全是血,记得对方最终只是推开她,低声说了句:“殿下,节哀。”

她指节发紧,几乎要失声,却只是沉了沉气,把那点浮起来的旧痛一把按了回去。

或许是感同身受的缘故,她不由自主的柔和了语调:“鸣珂?你是指坠楼的人,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贺兰瑄将背脊弓得极低,声音轻弱又急促:“他是我的僮仆。”

萧绥接着问:“那你呢,是这楼里的小倌?”

贺兰瑄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针刺一般猛然抬头,急切地辩驳道:“不是,我不是小倌!我是北凉的七皇子,贺兰瑄!”

萧绥心头一惊,回头与沈令仪对视一眼,语气沉稳的接着开口:“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贺兰瑄缓缓松开抱着她腿的手,顺从地抬起了头。

天光顺着窗户从贺兰瑄的头顶倾泻而下,将贺兰瑄的眉目五官勾勒的十分清晰。他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乌发如墨,双颊潮红,眼中含着盈盈水光,眉眼间透着说不尽的委屈与惶然。

若不是过去的三个月里他挨了太多的打、太多的饿,他本该拥有更丰润的线条,更灵动的神采,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即便是打了折损的面容,也已足够令萧绥心惊。

这样好的容颜,怎得偏偏生在一个北凉人的身上。

萧绥眼里的那抹柔光渐渐消散,面色转而变得冷肃起来。北凉,她萧氏一门大多都死在北凉人的手里,包括她父亲,也包括她唯一的大哥。

想到方才在隔壁时沈令仪描述贺兰瑄的那些话,萧绥心里立刻有了计较。她站直身体,抬高声调唤了声:“重阳!”

话音落下,一名身材高挑的精壮汉子立时出现在萧绥身侧。叶重阳躬身抱拳:“属下在,主子有何吩咐?”

萧绥言辞精炼,不多废话:“去楼下看看方才坠楼之人如何了。”

重阳应声,快步下了楼。

屋内此时仍是一片混乱,高钦的嚷叫声不绝于耳。萧绥眉目冷然地循声望去,只见高钦已被沈令仪的随从死死按倒在地,挣扎不得。

他满面怒色,口中厉声叫喊道:“我是中书令家的嫡长公子!你们竟敢这样对我?!”

一旁的沈令仪哂笑:“管你是谁,冒犯靖安公主殿下的人,通通都该死!”

高钦闻言一愣,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的身躯瞬间僵在原地。他转动脖子,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自下而上的打量着萧绥,目光中满是惊疑与惧怕。

三年的边城风沙彻底改变了萧绥的面容与气质,将她淬炼成了一块没有温度的精钢。骨头硬,身躯硬,目光更硬。她凝神打量人时,锐利的目光间时常夹杂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令人心生敬畏。

萧绥不带感情地发问:“这里刚才发生了何事?”

一旁的贺兰瑄急急出声,指着高钦哽咽控诉:“是他,是他想要欺辱我,鸣珂为了护我才坠了楼。”

其实早在刚一进门时,萧绥便对屋里发生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她原以为是纨绔子弟与楼里的小倌起了纷争,未曾想竟是官家子弟欺辱敌国质子不成,险些闹出人命。

萧绥朝着高钦走了两步,目光阴寒如刀:“是你要欺辱他?”

高钦仿佛被萧绥的气势震慑,怔怔地没说出话来。

萧绥见他不答,只当他是默认,低沉的声音里明显含了怒意:“他虽是质子,却事关两国邦交。你若真闹出人命,边境立时又要烽烟四起!到时候你高家固然可以留在京城躲避战祸,可是我镇北军的将士却得拿命去扛!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马鞭,狠狠甩在高钦身上。

萧绥不发火的时候是位儒将,发了火堪比悍匪,便是军中那些最难缠的兵痞子都不敢违逆她半句。

高钦痛得满地打滚,狼狈不堪地躲闪不及,最终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是贺兰瑄勾引我!分明是他自己不要脸来勾引我的!”

勾引?

萧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皱眉转头看向贺兰瑄。

贺兰瑄面色惨白,立即慌乱地摇头辩解:“我没有!是他逼我来的,根本没有勾引过他!”

高钦也是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尖声叫嚣:“放屁,就是你勾引我!”

战场上厮杀多年的人,没有哪个不疑心重的,高钦那句“勾引”的话,轻易就在萧绥心里种下了个疑团。她重新打量起跪伏在地的贺兰瑄。

贺兰瑄实在太美,美的锋芒毕露。这让她不禁联想到了打仗时在戈壁沙丘上看到的狐狸,狡黠,漂亮。虽外表灵巧无害,可目光深处分明藏着狡黠,仿佛随时都会张嘴咬人。

也许贺兰瑄并不像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辜,也许他真想凭借着美貌,攀附高钦这样的纨绔,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毕竟,他是北凉人。

就在萧绥踌躇不决时,叶重阳已折返回她的身边:“主子。”

“如何?”萧绥回神问道。

叶重阳答得干脆:“楼下坠落之人折了几根骨头,但命倒是捡回来了。”

萧绥稍作沉吟,果断吩咐:“请个郎中给他治伤,再把大理寺的人找来,立刻把高钦扔进大牢,看押受审。”

“是。”叶重阳应下,转目扫了眼地上蜷伏的贺兰瑄:“那这个北凉人呢?”

萧绥侧过身,正好对上贺兰瑄的目光。贺兰瑄眼中含泪,一双眼睛好似雨水摧打过的桃花,正惨兮兮、眼巴巴地望着她。

萧绥蹙了蹙眉。也罢,不如先将他带回府中,留在眼皮子底下亲自观察。若他果真心怀鬼胎,总会漏出些蛛丝马迹。

“先带回公主府。”

叶重阳得了令,立刻去办。

旁边袖手观望许久的沈令仪见状,挑着眉毛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殿下方才还劝我离那质子远些,如今自己倒将人往家里领了去?”

萧绥眉头一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别把你那套歪歪心思套用在我身上,我为的不是那个。”

沈令仪装模作样地摆摆手,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殿下无需解释,我都明白,明白。”

*

直到踏入公主府,贺兰瑄依旧沉浸在恍惚之中,无论他做什么、看什么,萧绥刚才的样子总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仿佛只要这样想着、念着,再多的不安与恐慌都能随之消解。

几波人在他眼前来了又走。半晌,周围终于静定下来。贺兰瑄坐在床榻的边缘,端详着榻上的鸣珂。

鸣珂这次摔的太狠了,好在他命大,三层楼掉下来没伤着性命,只是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条腿。郎中已经替他的伤做了处理,并且固定好了夹板,可是断骨之痛非比寻常。鸣珂今年才十四,一张娃娃脸原本粉白粉白的,此刻因为忍痛而憋的通红,可见是煎熬的紧。

贺兰瑄心疼他,他们名义上是主仆,但在他心中,早已拿他当作亲兄弟。自己当初被送来大魏当质子时,鸣珂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却二话不说跟了上来,毫无怨言。

如今鸣珂为了他差点丢了性命,贺兰瑄心里酸楚难言,眼圈不由得泛了红。回头看了眼屋中的陈设,他见角落的架子上放着个铜盆,里面有水,一旁还挂着干净的白巾。于是站起身,轻声道:“我去替你拧条帕子擦擦脸。”

鸣珂闻言急忙开口,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公子不可,您是堂堂皇子,怎能为小的做这种粗活?”

贺兰瑄一扯嘴角,笑容苦涩至极:“我算哪门子皇子?哪有做皇子做成我这个样子的,自己遭罪也就罢了,还要连累你跟着我吃尽苦头。”

鸣珂见贺兰瑄眼眶泛了红,是个又要落泪的模样,赶紧安慰道:“我没事的,公子不必担心,人都说否极泰来,咱们这回不是遇上那个什么公主了吗?我看她与那些恶徒不一样,说不定能庇护咱们。”

贺兰瑄听了,心头一动,仿佛是受了这话的启发,他的目光幽幽的垂落向地面,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却悄悄从心底萌生出来。

[1]僮仆:泛指年轻的仆役,“僮”即年轻男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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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甲入金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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