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以你和他的情谊，他会来救你么？”
师傅把我摔在地上，我感觉肋骨是肯定折了。
我吐出一口血沫，说：“当然了，我们两情比金坚，可不像你和秀娘，大难临头，抛弃妻子。”
师傅低头笑起来，说：“那刚好，他来，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不是，虎毒还不食子，这两人真的是血缘羁绊么？
“老东西，那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本事吧。”
阿恒应声而到，出手劈向师傅，速度之快形如鬼魅。
“嘭”地，师傅被击退在墙上，石灰簌簌掉落。
他诧异地看向阿恒，又看向我，说：“看来，我不能低估你了。”
师傅掠起一阵风，成千上万的虫子从他的眼眶里、耳朵、指尖，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个角落爬出，它们训练有素，密密麻麻将我和阿恒覆盖起来。
甚至有几个还调皮的钻到我的眼睛里。
我的天，我最怕这些娇俏的小东西了。
也许师傅是凭借这个来控制人的，因为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脑海里仅剩一片一望无垠的黑暗，我站在原地，似乎再停留片刻，自己也会被黑暗吞噬殆尽。
不行，这样下去，可能会落到护士鬼那样的下场。
我一边走一边数数，前方连一个星点都没有，这令我依旧感到疲惫和孤独。
“七千九百九十六，七千九百九十七……”
人都说，在大雪平原上一直走，就会眼盲，会瞎掉。
那么在黑暗中一直走呢。
全世界，不，全宇宙，都只剩下我的心跳和我粗重的喘息声。
“一万四千八百六十八，一万四千八百六十九……”
虽然我很想在往前走，但是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它说，我没办法走出去的，我今天肯定会死在这里。
与其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躺平呢？
“两万一千零一，两万一千零二……”
我一边默念，一边埋怨阿恒牵连我，另一边又对师傅要致我于死地而悲哀。
“走不动了，三万步。”我立定，周围的黑暗立刻如同恶狼嗅到猎物一般紧紧包围我。
先是腿，后是腰，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消失。
“囡囡，囡囡……”
这声音——是外婆！
仿佛有一束光破开了黑暗，层层黑影如数退散，我拔开腿继续奔跑。
“三万零一，三万零二……”
我去你大爷的，外婆，我爸妈，他们还等着我回家呢！
我是一定，一定，一定，要活着出来的。
追随着外婆的声音，我闭眼奔跑。
突然间，我察觉，这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在我身边。
我低下头，胸口出现光亮，耀眼夺目。
原来，外婆的声音来自我的心底。
“囡囡，你长大了，你不用再害怕黑暗了。”
“外婆曾经将你托付给那个小子，如今看来，你比外婆想象的更加勇敢。”
“外婆……”我有点想哭，委屈地说：“我好累。”
兜了一圈，发小是鬼，师傅也不是人。我曾信赖的，仰慕的，深深爱着的，连同记忆都如散落拼图一般支零破碎。
“别怕孩子，你往前看。”
外婆牵着我的手，前方出现了景物，是街道，是城市，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走吧，我不去了。”
外婆向我挥挥手，渐渐消失不见。
我的眼眶炽热，憋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海市蜃楼般的热闹，梦境还未结束。
“四万四千一百零二，四万四千一百零三……”
穿梭过街道，我看到早起卖包子的老板，蹬着自行车的学生，讨价还价的买菜大妈和打太极拳的大爷，我看到东边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芒，我看到抽芽的新柳和川流不息的车流。
“四万九千九百九十八，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师傅站在康乐疗养院门口，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他见到我并不意外，说：“臭小子，你比我预想的还早。”
“师傅……”
以往我总觉得他无所不能，他那么博学，统领着医学精神科的学术，带着无数像我一样稚嫩的孩子，在未知的精神世界治病救人。
可是，当褪去神话般的外衣，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慢吞吞的，老派的糟老头子。
师傅伛偻着背，说：“我又给你上了一课，不要轻信别人。”
“你又不是别人，你是我老师啊。”我嘀咕道。
“倘若我要取你的性命呢？你怎么教不会呢。”他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挠头傻笑，“师傅，你都说是‘倘若’了，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怀疑你，以你的实力，当初我去找秀娘的时候，你就可以杀了我的。”
那时阿恒还没有吞噬内丹，也没有和我结契，完全不是师傅的对手。
师傅叹了口气说：“那个时候，那么多学生，就属你最不好好学，可是我还是选择了你。你知道为什么么，就是因为你的眼睛扑眨扑眨的，跟小鹿斑比似的，我就在想，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会是一个好的医生吧。”
我乐不可支地点点头，是的，那时我逃课很凶，但是师傅的课我都不敢逃，甚至提前十几分钟就到了。因为师傅总是会点我的名字，他出的题目要么是后面好几章的，要么是下学期的知识点。
在他手里，我鲜少及格。
正因为此，每到暑假，师傅总是留我去医院做免费的劳力。
他告诉我，精神病不是富人的专利，许多穷人也需要相关的治疗，有那些出生脑损伤的孩子，有那些出车祸精神紊乱的青年人，只有实实在在接触过一线，才能明白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
而只有越来越多像我一样的学生进入基层，普通人才能有享受医疗的权力。
于是，我就追随着他，五年，十年，从规培变成了真正的医生。
无论穷富，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我由衷说道：“师傅，你也是个好医生。”
师傅摸了摸我的头说：“可是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陷入回忆，缓缓说道：“那时我调到东吴就职，在某一次落水后，身体就出现了异样，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那条河曾经被人打过生人桩，我被冤魂缠住了。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与秀娘一见钟情，我许诺秋天就向她求婚，可是不久之后，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害怕了，我以为逃离东吴就不会有东西缠着我。”
“那几年我东奔西走，才知道我落水之后，是有鬼魂进入了我的三魂六魄，不止一个，是十几个，我没有消灭他们的能力，只能与他们共存，我想办法控制他们，来维持我人类的状态。”
“等我回到东吴，才知道秀娘已经生了孩子并且背井离乡，我到处找，满世界的找，我找到他们娘俩的时候，阿恒已经大开杀戒了，他的那双眼睛里藏着憎恨和狠厉。”
“虽然他与我血脉相连，拥有一致的气息，但他是天生的魔鬼，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人类的情感了。”
“秀娘叫我杀了他，可是那孩子却叫了我‘爸爸’，我知道他是为了逃命，那一个恍惚，我就没下得去手，就这样，阿恒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很沉重的过往，三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是——“阿恒想杀了你，你会杀他么？”
师傅眼神一冽说：“魔鬼必须要死。”
话音刚落，景物开始剥落，我回到了现实。
断胳膊断腿，气息奄奄地躺在水泥地上。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皆是伤痕累累。师傅的人形已经维持不住了，脸上像是树皮一般皱皱巴巴，十几个冤魂从他的背后包裹他。阿恒也是强弩之末，因为结契的缘故，我感觉他的力量变得微弱而缓慢。
师傅用冤魂为桩，钉住阿恒的影子，蓄力准备最后一击。
突然间，阿恒笑了，半张人脸若桃花般明艳，“爸爸，你真的要杀了我？我死了，林寒也会死的。”
师傅望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我，对阿恒厉声呵斥：“畜生，我早该杀了你。”
阿恒低低的笑起来，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爸爸，我真想看看你会怎么做，你不是和林寒情同父子么，你不是自诩正义，替天行道么？真是可笑，明明是和我一样的怪物。”
阿恒张开双臂，引颈就戮状，“爸爸，来吧，杀了我，你会变成一个更强的怪物。”
信息量很大，首先，师傅和阿恒演变成同样的东西，虽然方向不一样，本质相同，都能驱动冤魂。其次，他们能够吞噬对方，获得对方的能量。
我像是一块垃圾，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视线模模糊糊，但意识还在持续。
师傅出手了，他释放的冤魂像一张完美的蛛丝网笼罩了阿恒，阿恒已经放弃抵抗，但他的眼睛没有，成百上千的魂魄从他腥红的眼睛飞出，如同被网住的蛾子，扑棱着寻找出路。
网不断收紧，阿恒由站着变成单膝跪地，他的阴影面积开始扩大，连人形也维持不住了。
我的心脏传来钻心的疼痛，像是火焰从胸口开始灼伤。
估计他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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