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面等身高的立镜,呈完美的椭圆,简洁无框,凭空悬于地面。走到近处,才见镜面边缘刻满了细微繁复的纹路。
路希望向镜中。里面映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短发、黑眸,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边带着血,更显唇色冷淡。
他抹去血迹,很快移开视线,研究起镜子边缘的纹路。
那些纹路似乎由一个个奇异的符号勾连而成,细小到难以分辨。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缀连的符号隐隐变幻,令人眼晕,无法细看。镜子中间一左一右的位置,倒是刻着两枚清晰的图章。
左侧,椭圆正中悬浮着一座岛屿,岛屿上环形建筑层层拱卫着中央最高处的神殿。路希立即明白了它的含义——椭圆形代表那层水雾似的“蛋壳”,其中的岛屿便是亚特兰蒂斯。
果然,他所在的地方正是亚特兰蒂斯。可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召他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带着无可解答的疑问,他继续看向右侧。
右侧的图章竟有几分眼熟:两条蛇交缠在一根权杖上,权杖顶端生出一对羽翼。路希记起曾在一本神话书中见过相似的插图,那是某位神明的权杖。可以推测,这枚图章象征着某位神明,亚特兰蒂斯最中央的神殿就是为祂而建。
最后,他略一犹豫,抬手触向镜面。
指下冰冷、坚硬,不见任何异变。除了边缘雕刻着令人眼晕的纹路,它似乎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而除了这面镜子和报废的动力甲,光照之内再无他物。
路希缓缓走至光束边缘。
脚下,光与暗泾渭分明,没有任何灰的过渡。整个大厅仿佛悬浮于漆黑宇宙,往前一步,就是万丈虚空。
路希抬步向前——右脚没入黑暗,稳稳落地,脚尖依然抵在光照边缘。他顿了顿,继续往前。
最终发现,不论走多远、迈多大步,落下的脚尖始终抵在光照边缘,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那束光始终追随他前行。可当他驻足回望,却自己发现与镜子的距离丝毫未变,动力甲也始终停留在相同距离。
换个方向,同样如此。
——他无法离开光束范围,将他召来亚特兰蒂斯的神秘力量,有意将他囚禁于此。
此刻,它或许正在黑暗中注视……念头一起,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伫立的人形,转瞬又消隐。
路希蹙眉,忽然俯身咳出一大滩血。
吐完血,镇定地返回动力甲处,翻出药囊。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先前与巨型章鱼战斗时肋骨骨折,断骨刺伤胸腔和肺叶,此时组织水肿加重,压迫到肺部,导致胸口窒闷、喘息时咳出积血。
路希扯起衣袖,利落地将一支强效消炎药推入静脉。
机械师手臂苍白,静脉处留有许多未消退的针孔和淤血,表明他需要频繁注射某种药物。而药囊中除了应急药物,还有三支制式特殊的镭射瓶,上面标识着 BNG 公司的 logo。
BNG是当代最前沿的生物科技公司,专攻基因病的治疗研究,而路希正是一名罕见基因病患者。这种病往往发作于成年后,患者会在短时间内脏器衰竭,走向死亡。而BNG 的特效药可以有效拖延病程,将患者的预期寿命延长至40岁以上。
作为罕见病的续命药,价格自然高得惊人,迫使路希成为一名雇佣兵,并且只接报酬丰厚的高风险委托。换言之,用卖命钱续命。
换了其他人,也许要自嘲一句“何苦”,尤其此刻前途渺茫。但对于路希,这只是单纯的选择——他选择尽力活下去,并承担存活的代价。
路希将一支镭射瓶推入静脉,随后收起药囊,倚着动力甲坐下,默默等待消炎药生效。
薄薄的感应手套贴合着肌肤,他下意识做出手势,发出召唤机械的命令,结果当然毫无反应。失去目镜和机械视野让他很不习惯,像常人骤然失去一条手臂、一项感官。
他捡起残破的目镜尝试检修。核心模块没有完全损毁,却无法启动,内嵌的微型电池电路都不再生效,一如旁边报废的深潜动力甲。
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限制电能的力量……想到这儿,路希不由抬首环顾这座“光之囚牢”,目光忽然一定。
不远处,镜子边缘闪耀着微光。
他起身走近,见镜子边缘的符文迅速流转,镜面泛起涟漪,逐渐显现画面——无门无窗的房间。石砌墙壁上,裸露的黄铜管道连接着几盏壁灯,昏暗灯光勉强映出房间里的景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盘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老人身前摆着一只水晶棺,水银状的粘稠液体在其中微微晃荡。
镜子展示的画面异常真实,比起屏幕,更像一个洞,直接贯通了两处空间。镜中老人神思内敛,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洞”的存在。
思忖间,路希听到镜中传出声音。
镜中老人低声吟唱,音韵奇特动人。随着他的吟唱,地面亮起一圈圈精密法阵,无形的力量在房中激荡,老人须发袍袖翻飞。水晶棺中“水银”滚沸,渐渐浮起一具人形。
这是……魔法?!路希欠缺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诧。不容他细想,镜中老人停止吟唱,口中吐出尖锐生涩的咒语。
路希直直跪倒在地。
如群蛇吐信,利刃刮擦黑板,一万名婴儿同时尖叫!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钻进耳孔,四下游窜,一字一刀地刮擦着身体内壁,好像要将什么东西完整地剥离出来……
他将痛呼死死咬在齿间,透过层层冷汗看到了此刻镜中的诡异画面:
法阵仿佛炉灶,以无色之火焚烧着阵中老人。老人胸口以下已经焦黑碳化,面目扭曲,口中兀自念诵咒语不休。一道烟灰的魂灵自老人颅顶蜕出,挣扎着探向水晶棺,眼看就要钻进“水银”中浮起的人形——
刹那间,流转的法阵忽然凝滞,一道血红色咒文从中扭动钻出,利箭般刺入老人额心。老人豁然张眼,目眦欲裂,未完全脱出的灵魂被钉在肉身之中,发出凄惨尖啸!
随着老人肉身焚尽,啸声戛然而止。
镜子之外,路希颤抖着吐息,试图撑起身体,却使不上力。等到眼前的昏黑退去,才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变作了虚无缥缈的烟灰色。
路希霍然抬首望向镜面。镜子里保留着另一个房间的景象,并没有照出他此刻的模样,但可以想象,就像那镜中老人一般,灵魂自颅顶蜕出……
他还活着吗?身体……
没来得及做任何确认,一只冰凉的手忽而自背后贴上来。那手极冷,冷得像死了成千上万年。它以不容挣扎的力道将他摁入镜中。
仿佛被赤身裸|体地推回五千米深海,浩瀚磅礴的力将他压扁、粉碎而又重组。
他看到许多发光的人,他们犹如神祇,面目不清,冷冷地俯视。
痛!痛到恨不能把自己撕烂,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啊——!!”
路希猛然坐起,大口喘息。
极致的痛楚仿佛并非消散,只是蜷缩到了灵魂深处。震耳的心跳声中,理智缓缓回笼,倍受刺激的大脑开始处理视觉信号。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赤身裸|体,坐在一具水晶棺中。
这里是他在镜中看到的密室。不远处,老人盘坐的位置只剩下一摊灰烬,地上的法阵也随之寂灭。房间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不再是虚无的烟灰色,指腹微红,泛着莹润光泽。诡异的是,手臂静脉处的淤血和针孔不见了。同样消失的,还有曾经任务中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痕。
好像换了一具身体,可又非全然如此——掌纹的走向、左臂的小痣,还有耳廓的形状都好端端地保持着原样。
后背滑滑凉凉,他捞起来看,是一把银白色的长发。
身体既陌生又熟悉,这种感觉怪异之极。
他究竟变成了谁?什么模样?
路希以目光寻找,对面墙壁挂着一面镜子,不过已经碎了。
他敏锐地注意到,镜子所在的方位与他看向镜中房间的视角完全一致。可以猜想:亚特兰蒂斯的镜子曾与这面镜子相通,而他……的灵魂经由镜子通道来到了此处。
路希从水晶棺中起身,其中水银状的液体已经干涸,新身体出乎意料地轻盈。赤足走到镜前,破碎的镜面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依然是熟悉的五官和轮廓,只是黑发黑眼变作银发灰眸,长发垂至腰际,身材略微缩水,与自己刚成年时相仿——这是一具量“魂”打造的崭新肉身。
此刻,路希终于理解了自己在镜中看到的画面。密室中,灰袍老人为自己准备了新生仪式,仪式进行到关键时刻,意外被一串隐匿的血色符咒所破坏,老人身魂俱焚。
同一瞬间,镜子另一端的自己灵魂出窍,被推入镜中,代替老人完成了仪式的最后步骤。
路希想起推他入镜的冰冷手掌,感觉一切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
然而,他自海底五千米绝处逢生,奇迹般地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摆脱了与生俱来的绝症,余生不必再给 BNG生物公司卖命——目前看来,他竟是这场“阴谋”的受益者。
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具新身体的代价,也许比 BNG 的特效药更加高昂。
得到更多信息之前,胡思乱想无益。不如先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状况。
路希四下查看,见镜子旁摆着一套衣物,想来是老人为自己准备的。他拎起来看了看,不由皱眉。
这套服装未免过于繁复,包含了内衣、长袜、衬衫、马甲、背带长裤以及一件燕尾外套。珐琅镶嵌的小箱子里,还有整齐摆放的配饰:领结、怀表、手套等等,最后是一双锃光瓦亮的手工皮鞋。
总之,看起来完全像两个世纪以前的贵族装束。
不管怎样,衣服总是要穿的。路希尽力将所有服饰套在身上:领结无能为力,草草拴紧了事,丝巾叠成方块,和怀表一起塞进口袋,然后是胸针、手套……
龟裂的镜面赫然映出一位姿容卓绝的年轻贵族。晦暗的背景下,银发柔亮如月光。浅灰色眼睛如月下琉璃,纯净而疏冷。
穿好衣服,路希环顾所在的房间。这里无门无窗,昏暗灯光下,角落暗影密布。
石砌墙壁上裸露着黄铜管道,与壁灯连接处有旋钮装置。他尝试拧动,听到“嗤嗤”的轻响,灯光晃了晃,随即变亮——原来是煤气灯。
他将壁灯尽数调亮。灯光驱散暗影,显现出密室之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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