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溜溜地奔向角落那间屋顶漏洞的破房,经过坐在门口衣着华丽,但与这条街巷的尘土气格格不入的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一个木讷愚痴,一个无辜呆笨。
白小生看都不看她们二人一眼,远远直喊:
“阿纪啊!”
踩着台阶进到房间,干涸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纵然先前闻过更浓重腥臭的,白小生还是忍不住喉头一酸,叹了声气,重重将门关上,这才坐到纪疏桐身边。
纪疏桐死鱼一般趴在床上,衣着比从前上工的时候更破烂了,脸色更是枯竭得与病树死树无异,听见白小生的声音,死寂的目光亮了些许,往门口望了望,没见人影,那光亮转瞬又死寂了去,他有气无力道:
“都说了……别去找她。”
白小生哪会不知道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听得这句话,满心只想骂他“都这个时候了还嘴硬个屁”。
但今时不同往日,平常这犯贱的一句还要配上拳头,如今看着纪疏桐浸透双腿的血,白小生是狠话也没说,拳头也没落下来,只是怀着满心的酸楚,问:
“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纪疏桐面唇苍白,一整天没喝水了,也没人说来给他润润唇,但没人主动来做,他也不提起了。
纪疏桐有气无力道:
“我想,我想……你可以借我些钱吗,你替我找找大夫吧。若是治得及时……及时,我还能赶上科考,考上,我就娶她!”
“娶她!?江抚明吗?”
“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是她,唯有她。”
从前见得纪疏桐这般痴也就罢了,白小生要是在那时说几句不好听的,纪疏桐能勒着他的衣领,给他揍一顿,现在他躺着这,两条腿的肉都被打烂了,不经治,怕是都没得几天好活了,白小生嗤笑几声,像是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挑拣着词汇,尽量不叫话语太戳心,又能点明他的意思,
“你只想娶人家,可想过别人是否真的只想嫁你?”
“自然。”
白小生哼笑一声,整个人都颤了颤。
被这笑戳痛,纪疏桐眼神里有挣扎,语气冷下来,
“你,要是嫌我花的多,不肯借,也不必讥我……我跟抚明,我俩说好了的……都说好了的。”
白小生听得皱眉,“纪疏桐,事到如今,你清醒点吧。”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
纪疏桐嘶哑着嗓子嗫嚅,
“什么清醒不清醒,没人比我更清醒。你不懂,分明是你……你不懂。她从前与我说过的……她的日子很艰难……我心疼她,我们总是坐在梨花树下谈心……不是我痴心妄想,我们俩总是约着见面的……她给我买书,我听她诉说心事……”
“纪疏桐!”
起初纪疏桐声音小,白小生听不清,待那话音越来越清晰,白小生听得心脏一阵绞痛,提高了话音喊他的名字。
但纪疏桐浑然发了痴一般,什么都听不进去,依旧自顾自地自言自语道:
“但我知道她很聪明,她太聪明了……根本不需要我做批注,也能读懂诗词、军法、治世之策……偶尔我们聊几句,我便知道她饱读诗书,绝非等闲。梨花盛开的时候,我向她诉说衷肠……她便答应了,她说她愿意做我的妻子的……”
白小生听不下去了:“纪疏桐!”
纪疏桐气息急了,“我也答应她不纳妾……只要我考上……我做了我想做的官……”
白小生:“纪疏桐!!”
纪疏桐:“我便可为民谋福祉,也为她撑起一片安生天地,叫她不必整日提心吊胆!”
白小生不忍见他一味地哄骗自己,狠了心,低下头来,捧着他的脸,叫纪疏桐盯着他的眼睛。
纪疏桐却还在滔滔不绝,侧着视线,从魂魄里透发出的微渺的光,在眼眶里闪烁得近乎癫狂,嗫嚅着,重复着:
“我想做个好人……我想做个好丈夫,我想受万人敬仰,我想造福四方。只要我治好了腿,我就能有那么一天……”
“呵!什么鬼福祉!安生天地!你可替自己想想吧!你想想你还能不能活下去吧……你看着自己!也想想自己吧!”
——“纪疏桐!算我求你,清醒点吧!!!”
纪疏桐泪花闪闪,始终在与他做对抗,抬起手,将他的脸推开。
外人眼里,纪疏桐除了孝顺、干活卖力几乎一无是处,人总是吊儿郎当痞子似的。
但白小生与纪疏桐相处最久,是纪疏桐最亲近的人,他知道纪疏桐有抱负,有理想,有时候看着纪疏桐读书,白小生就在一旁笑骂他不认命,总想用一条烂命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简直蠢得发慌,上头的权贵们,可有的是趋利避害保全自身的方式,劝纪疏桐,小小蝼蚁,还是别折腾了,省的折腾散架了,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到时候他可不给他来收尸。
做小伏低嬉皮笑脸掩了十几年的抱负,如今纪疏桐提着一口微弱的气,倒是全说出来了,还挥着巴掌软趴趴地扇向吹冷风的他。
见着纪疏桐这副样子,白小生额间青筋暴起,想嘶吼,想为他喊冤,还想给他杀出一条路来,让他往上爬,也叫他看看上头的风景。
可他也没本事。
白小生猛力地深呼吸,把那股除了热血励志但屁用没有的力气压了下去。
“纪疏桐,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人,在你如今被打得血肉模糊之时,与别的男子去红坛寺上香祈愿了?”
纪疏桐的手本就软的没什么力气,而今听到这话,更加没什么支起来的力气了,垂下来搭在白小生的胳膊上,视线终于肯挪到他脸上去,失神的瞳孔瞪大来。
“不需要我多说吧,红坛寺是什么地方。整个乾都求姻缘再好不过的去处!”
“如今她是跟别的男子去的,不是跟你,不是跟你纪疏桐!”
白小生喉头哽了哽,
“你要科考,我不拦你,你这些日子要花多少钱,我都借你,吃多少苦都借,你有才华有本事,你是能考上的,等你考上了,再一并还给我。”
“但你如今,真是要认清了!你与人家江小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要肖想人家了!若是你的家人能做你后盾,支持你也就罢了。只可惜啊……”
白小生深重地喘促一口气,鼻酸不已,极轻地与他说:
“你的家人并不可靠。我先前还没来得及说呢,你要想治病,你就不能住这,得另找别的住处。你那老母能把你的腿打烂一回,不许你科考,那就肯定还有第二回第三回!”
白小生几句话,将纪疏桐好不容易抹淡的回忆又描黑涂重。
叫他想起她娘李四凤,和他妹妹纪雨桐齐心协力打他腿时的狰狞面容,
也想起他一身破衣烂衫讨生计时,江抚明与那风度翩翩的青衫公子立于街头,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纪疏桐重重地闭上眼,眼泪倏地一下淌过半张脸。
——“嗒。”
一滴水珠落在江抚明脸上,吓得她微微后撤,手里握着的红绸松了去,于是弯折的树梢没了束缚,刷地一下弹回原来的地方。
失去平衡,江抚明摇晃几下,掉下梯子,后退几步站稳后,擦了擦滑过眼皮的露水,再抬头看向在枝杈间飘摇的红绸,目光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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