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前嫌?”段休瑾顿了顿,“可以。”
杜百龄松了口气,段休瑾那边又补充道:“如若你公平阅卷,公正排名,将原属于他人的东西还回去,我自然能不计前嫌,当我从不知道这件事。”
杜百龄脊背微僵。
他早放弃了继续替他废物儿子谋算的心思,但之前念着算计,差点忘了自己这么乱来,倒是要误了别人的人生。
段休瑾扫了他一眼,“我晓得父母当为孩子计深远,但孩子本就不是走远路的料,你这般费劲替他计,不怕将他累死吗?”
“该放手放手吧,别强求,更别挡了别人的路。”
杜百龄吐了口气出来,“多谢段大人悬崖勒马,此事没成,在这里截断,倒是换了我心安。”
段休瑾本已经转过身朝门外走了几步了,闻言,停步,朝杜百龄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杜百龄见状,恭敬回了一个礼。
自此,二人斗了一番,倒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点头之交。
只是杜百龄做违心之事时确实挂相,他从前听得太学里头的夫子夸说那位叫长孙见山的新来学子,文章真是写得不错,见解独到,他很是喜欢。
杜百龄当时只顾着愁自家的事,没顾得上看,此次科考阅卷完毕,那夫子特意来讨了长孙见山的卷子看,彼时杜百龄正好在场,他看过,却并不觉着长孙见山的文章有多精妙,精妙到能值得他腆着脸去公主跟前夸口的地步,那夫子也叹气,说怎的退步了这样多,照他之前的水平,三甲应当是没问题的。
所以段休瑾给他定的任务,将此人夸得天花乱坠,杜百龄实在是做不来,只能选择实话实说,但没想到,好似不需要他实话实说,齐婉柔就已经知晓长孙见山是何许人也了。
杜百龄不明白这绕了一圈做的无用功是什么意思,下了马车后,着人去给段休瑾带了一句话:
云岫公主已然识得长孙见山,二人今日约在湖畔亭见面。
……
云露捧着盘子,看着长孙见山轻快跃出门槛的背影,目送他直至离开视线,随口提了一句,“长孙公子近来总是出门啊,一去就是一整天。订婚的时间也拖着老是没个定论。”
秋水在旁边跟着,闻言,拽了拽云露的衣袖,“你听着就好,别说出去。”
云露嗅到八卦的味道,微微屏住呼吸,“好,你说。”
“前两日,老夫人的婢子来通传说想要请小姐去说话,我走到门边,不巧听到长孙公子问小姐,她愿不愿意做妾。”
听完秋水说的话,云露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脱口大喊,“什么!?”
秋水急急捂住了云露的嘴,“你给我小点声!”
云露的眼睛还是圆圆两只瞪大来,但这会她记着秋水的话了,压低了声,却张大了嘴,怒斥一句,
“长孙见山他有病?”
“先前不是还情深恳切吗?”
秋水见云露捡回理智了,拿开手,“所以你先前猜的大抵是对的,咱们这位长孙公子,怕是不简单啊。”
云露:“所以小姐当时怎么回复的?”
秋水摇摇头,“我没听清了,但长孙公子出来脸色也不太好。眼下府上没闹出动静来,怕是小姐也还没同老夫人他们讲呢。”
云露“嘶”了声,“这长孙见山到底是要做什么?”
……
江抚明也想问长孙见山到底要做什么。
上次长孙见山一个人来鸢居斋,支支吾吾问她,若是事情有变,江抚明能否接受做妾,江抚明一听,气得当即冷了脸,同时心中某个念头不断向上攀岩,混着早就对这份婚事的不满意,想要直接说咱们还是算了吧。
可总有一缕白色香烟,如薄雾轻却又如琴弦紧,勒着她的咽喉,将她所有肺腑之音捆扎紧实。
她说不出不,可也说不出同意,手指攀在桌子边沿用力按紧。
房中陷入沉默。
沉默只要足够长久,便足够有分量。
长孙见山没有再提出什么要求,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快步离开了。
二人的婚事王凭贯是看不过眼的,没有人通知他他便不过问,恨不得就这么销声匿迹下去,谁人都不记得了,就此作罢最好。
出乎意料的是,长孙苍凝也迟迟没有提起此事,不知道是不是长孙见山与她做了什么约定。
至于王翊晨,他的立场以江抚明的意愿为重心,她指哪他打哪,但江抚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翊晨便也摇摆不定。
事实上江抚明不是说不出所以然,她是根本说不出来,说不出她对于这桩婚事的真实感受。
说不出她一点都不喜欢长孙见山,说不出她一点都不想与长孙见山成婚!
不过她伤愈初醒,听到二人婚事的时候的确是懵懵懂懂,木偶傀儡似的茫然接受,如今心念的清明,还要从她某次在屋中挤破头脑想自己到底忘了什么,然后看到了被放在柜子最顶上的朱漆花卉纹香盒说起。
江抚明不记得那个是谁送的了,只是那方香盒对她有着莫名吸引,便不自觉走过去,垫着脚,将香盒从最上面取了下来,取了几耳勺香粉,兀自点燃。
闻着那香气,她一瞬觉得很熟悉,刚刚想明白这味道她曾在段休瑾身上闻到过,便被突然上门而来的金芊芊抓了出去,听着她一如往常的唉声叹气,完成了一通报复性的大买特买。
直到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卧房,这一炉香早被烧完了,只是房中还存留着淡淡的余香。
她就着香气入眠,谁知睡得异常不安。
她不停地做梦,梦到一个奇怪的世界,那里人人手持四四方方的发光物件,坐着能带人一下冲得很远的轿辇,穿着失礼但看上去很凉快的衣裳;还梦到了大片的血,模糊的照片,湿漉漉的吊灯;梦到了充满刺鼻气味的白色大房间;梦到了哇哇作响刺耳难听的乐器齐鸣……
还梦到了,梦到了……
一袭墨黑的袍子,
绿色的眸子,
……
地上摇晃的树影,
街角处远远望见擦肩而过的背影……
小黄狗、
棒棒糖、
孤儿院的读书声……
——胸口胀闷得快要无法呼吸。
江抚明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后,黑夜的寂静便蔓延而来。
江抚明慢慢屈曲膝盖,手肘支着腿,手掌抵着额头。
她到底是谁……
又到底,
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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