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坐在卧房里,尽管头上蒙着红盖头,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里,也能感觉到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奚伯伯出去打探消息,至今也未回来,采桐自是不会主动搭理他的,恐怕此刻正在遗憾,不能跟在向宁身边送嫁呢。其余侍人都是临时来帮手的,既与他不熟悉,也没有主意,只知道木呆呆地站着。
他无人可以说话,只能独自坐着,一点一滴地捱着时间。
司明玉此刻,或许已经在门外等急了吧?他在盖头下面,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虽然只见过她两回,他也觉得,这位风流率性的小王女,像是耐心不大好的模样。
眼看着天色要暗了,接亲耽搁了,拜堂也要迟,对晋王府这样权势泼天,规矩极重的人家来说,想必是很忌讳的。
她会不会后悔了?会不会觉得,他是个不吉利的人?
向晚垂在膝头的手指颤了颤,心底泛起几分酸涩。的确,他这一辈子,仿佛也从来没有吉利过。
恰在此时,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响动。细听之下,像是来人不少,热热闹闹的,喧哗一片。他的心不由得松了一松,稍稍落回肚子里。
听这动静,不会是奚伯伯一人无功而返,想必是向翎那头终于忙完,返回来接他来了。
也好,左右天还未黑,虽是迟了些,倒还不算太坏。
听见来人进了门,他便要起身相迎,以便向翎好将他背到身上。
他这个幼妹,尽管身量已经抽条,力气也不小,但年纪终究还轻,此番要她帮忙,已是很不好意思,他更要时刻自觉,尽量替她减少些辛苦。
然而身子还未站直,就听门边有人道:“别动。”
是女子的声音,较之稚气未脱的向翎,却成熟了不少。
在侍人们一片既惊又羞的喧闹声中,来人三两步就走到了近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不由吃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面前静了一静,像是无言以对。片刻之后,才听那人低笑一声:“怎么,不希望是我?”
向晚在盖头底下,也忍不住腾地一下,脸红得像有炉子在烧一样。
哪怕是成亲的日子,也没个正形。
他在心里低低唾了一声。
然而心底的另一角,却无端地松泛开来,好像揪了半日的心,在这会儿才被谁稳稳地接住了,再无什么别的顾虑烦忧。
他竟还忽然走了一下神,心想,也不知她是怎样绕开许氏的阻拦,闯进闺房里来的,当真也是她有本事。
然而嘴上却要问:“你来做什么?”
哪怕他看不见司明玉的模样,她声音里的笑意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的郎君,怎么,我不能来接?”
“可是,不是阿翎来……”
他话音未落,忽然只觉得后背和膝弯同时被人揽住,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骤然一轻,他听见喜服上缀的珠翠在半空掠过,铃铃作响,然后,身子就结实地落进了一双臂弯里。
从盖头下方的空隙里,他只能看见那人的衣裳,是与他一色的大红,女子身上的熏香却不由分说钻入他鼻端,时刻提醒着他此刻是何等情形。
“你!”他本能地急道。
但却并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他也并没有挣扎,只是周身僵硬,安安分分地倚靠在对方怀里。
“怎么了,不高兴?”
他能感到对方的手,甚至在他身下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抱得更舒服一些。她手碰过的地方,他重重喜服下的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战栗。
“不是。”他的声音极轻,但还想据理力争,“可是,先前说好了,需得要我妹妹将我背到花轿上,才好出嫁的。你这样,不合礼数。”
然后,他就听见,司明玉像是没忍住,朗然笑出声来。
在她的笑声里,他既恼,更多的却是羞,以平生未有过的姿态,小心地蜷缩在她怀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他甚至庆幸头上蒙着盖头,就没有人能看见他脸红得惊人。
直到司明玉笑够了,从鼻子里轻哧了一声:“你又不是金平侯正夫亲生的,怎么跟他一模一样的古板,脑子都转不过弯来?”
“……”
为着不让旁人听见,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在这样咫尺之间,显得极为私密暧昧,尾音里像是带着小钩子,勾得人心如擂鼓。
“规矩只说,新郎君不能自己走着出门,又没说非得是谁来接。与其让你妹妹来背,难道不是我这个妻主亲自抱你上花轿更有脸面,嗯?”
她说着,又刻意耳语:“我跟你说实话,你家小妹妹,还被扣在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呢。你若执意等她,除非……你不想嫁我。”
向晚隔着一层盖头,都仿佛能感到她的气息,轻轻地扑在他耳畔,惹得人耳热眼跳,心乱如麻。
他咬了咬牙,心说这流氓,笃定了大喜之日没人会将她打出门,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见他沉默,司明玉却像是很满意似的,又低低地笑了开来,在他耳边道:“走了。”
他感到自己被稳稳地抱着,走出闺房,穿过庭院,一路向侯府大门而去。沿途的侍人家婢,纷纷赞叹笑语,奚伯伯似乎也从半道上赶回来了,在他身边笑道:“小王女对咱们公子,真是疼到骨子里了。”
他从红盖头底下,看见了自己的衣摆,在天边霞光的映照下,也葳蕤生光,好看得晃眼。
他就这样一路让司明玉抱着,穿过人群,走下石阶,一直抱到同样大红的花轿前面。
周围有看热闹的孩童,稚声稚气:“爹爹,为什么新郎君是被新娘子抱着上花轿的呀?上回隔壁哥哥成亲,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他父亲柔声哄着:“那必是新娘子对新郎君喜欢得紧,爹爹也是头一回见到呢。我们小宝要乖乖听话,长成个招人喜欢的好儿郎,将来也遇见这样懂得心疼人的妻主。”
向晚远远地听着,心口忽然一热,好像司明玉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衫也传了过来,将他捂得暖融融的。
旁边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话,四周太热闹,他没有听清,只听见司明玉回:“等一等。”
然后就有喜公掀开了轿子的门帘,笑盈盈道:“新娘子与新郎君,当真是女才郎貌,天造地设的一双,要羡煞旁人了。”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却半点也没磕着碰着,被稳稳地送进轿子里坐下。
门帘临落下前,司明玉还轻笑了一声:“坐稳啊,一会儿可别掉下来。”
他憋了一口气,还没想好如何反击,就听她在外面示意:“可以了。”
顷刻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是那种逢年过节才用的,一千响的挂鞭,红彤彤的,铺在地上,点起来火光如一条金龙,明明灭灭,燃尽后会落一地的朱红纸灰,不留神看,就像是一地落花。
向晚坐在轿子里,闻着空气里的火药味儿,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司明玉这是,怕他在点燃的鞭炮中间害怕,特意等他坐进花轿,才让手下点火?
一片喜气洋洋里,花轿既平又稳,一路行向晋王府,前面是司明玉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是长长的侍从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于他这样的人,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他恍恍惚惚的,都不大记得自己是如何过的门,如何拜的堂,左右也是蒙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既无须他操心,也没有他多想的余地,身边自有司仪唱礼的喜公操办一切。
直到被送进洞房,在宽阔的大床边坐定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实感——他,是真的嫁进了晋王府。
晨起的时候,他还是金平侯府不受待见的外室子,入夜,却已经是小王女的新郎君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燃起了蜡烛,从红盖头里往外看,只见一片模糊光晕,暖融融的,影影幢幢。
采桐不知道去哪儿躲懒了,身边陪着的,是一名晋王府的侍人,倒是很好心,柔声问他:“郎君,咱们小殿下还在前院宴客呢,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东西?”
郎君,从前是府里用来称呼许氏的,如今他竟也衬上这两个字了。
向晚好像此刻才真的觉得,自己是嫁做人夫了,心里忍不住就浮上几分忐忑,声音也发紧:“不用了,多谢。”
“那不如先将盖头揭了,透透气吧,一会儿小殿下进屋前盖上就行,不碍事的。”
“也,也不用了,我这样就好。”
于是那侍人也不强劝他了,沉默侍立在一旁。
向晚仍旧坐着,感觉到掌心缓缓沁出汗来,又黏又腻,心里暗道自己没用。他知道自己这般拘谨,实在露怯,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当一个落落大方的王府正夫。
他原就不是这块材料,从前不是,拜堂成了亲,也无法有什么改变。
正兀自不安,忽然只听门外侍人见礼,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有人缓步走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夫郎,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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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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