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程艾青被阿妈的巴掌打醒。
“都啥子时间了还睡,猪不喂了?牛不放了?你怎么不睡死算了!”被子被阿妈无情扯走,阿妈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一个个的,这是专门跑来找我讨债来了!”
随着门嘭一声关上,门外传来弟弟的哭声,以及阿妈不耐烦的骂声。
程艾青不耐烦地用枕头盖住脸,翻了个身,外面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减弱,她坚持一会,最后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
她坐起来,感觉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她想起昨晚那个梦。
她在思考沈姜南会不会喜欢米山?
哪怕她再无知也知道,只有在意一个人,才会担心对方会不会喜欢自己生活的这一方天地。
见鬼,她在乎沈姜南?
她们才认识多久?
她有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阿妈又在门外催促:“还不赶紧滚出来,要我请你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讨债鬼!”
程艾青无奈,将那个梦按在心底,从床上爬起来。
她简单洗漱一番,喝了一杯凉水,就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准备上山去割猪草。
阿妈从不给她做早餐,这么些年,她也习惯了不吃早餐。
她刚要走出院子,又被阿妈叫住:“等哈,我今天要去镇上帮你阿爸的忙,你照顾你弟弟。”
弟弟程子豪今年五岁了,特别不听话。
他喜欢欺负程艾青,程艾青不喜欢他。
程子豪一听阿妈要程艾青照顾他,立刻尖叫着不肯,吵着要跟阿妈一起去镇上。
阿妈两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骂道:“哭哭哭,就晓得哭!有点出息没有。”
最后,程子豪还是被留给程艾青。
程艾青带着程子豪往山上走时,程子豪一边哭一边拿脚踹她:“臭女人,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程艾青早就习惯了程子豪不叫她姐姐叫臭女人,也习惯了无视他。
最后程子豪自己哭得累了,一边抽抽着,一边被迫跟着程艾青上了山。
山上水多悬崖也多,程艾青到底是怕他出事,偶尔会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有时候不经意看上一眼,总是会把自己吓一跳。
怎么会有小孩长得这么丑,黢黑黢黑,像一只黑帽悬猴。
村里得人都说程艾青长得像阿爸,程子豪长得像阿妈。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总会带点打趣的味道。
程艾青知道他们的意思。
程阿爸长得好看,年轻的时候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他长得像明星,以后肯定有出息。可惜他喜欢赌博,年纪轻轻就欠了一屁股债。
等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人愿意嫁给他。后来没办法,程家爷爷给他找人说媒,娶了隔壁村里的一个出了名的丑姑娘,也就是程阿妈。
程阿妈比程阿爸大了整整十岁。
就因为长相,一直都没嫁出去。
在山里就是这样,谈婚论嫁是人生最头等大事,不管你人生多成功,只要没有结婚生子,那就是失败的人生。
更别说像程阿爸这种赌徒,除了一张脸,一无所有,人生可谓失败,急需要结婚生子挽回一点形象。
像他这样的山村男人,女人对于他们只要能传宗接待就行,所以哪怕他嫌弃程阿妈,最后还是娶了她。
在程艾青的记忆里,阿爸阿妈没少吵过架。一直到前两年,程阿爸在镇上找了个活,做流动酒席的厨师,很少回来,他们见面少了,也就吵不上了。
程艾青嫌弃地从程子豪脸上瞥开眼睛。
程自豪对自己的长相特别敏感。他一下就注意到程艾青的眼神,冲过来一把抱住程艾青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瞬间的刺痛感让程艾青抽了一口冷气,她下意识推开程子豪。
程子豪往后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一边哭,他一边叫着:“我要告诉阿爸,你个臭女人打我,呜呜呜。”
“你去告吧。看他管不管你。他早就不管你了。他在外面有别的小孩了!”程艾青知道从自己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不应该,可是每次当她说出这样的话,看到程子豪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时,她的内心还是会忍不住冒出一丝报复的快感。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小恶魔在她被子里塞癞蛤蟆,将她的作业本丢进河里,以及趁着她睡着剪掉她的头发害她去学校被人嘲笑等等事情……
她更不会忘记,她不是阿爸阿妈想要的孩子,他才是。
鬼知道这座山上,有多少叫“望娣”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叫“子豪”的弟弟。
要不是有点文化的外婆坚持,她的名字也会跟那些女孩一样。
她恨这座山,恨父母,更恨程子豪。
她不顾程子豪的嚎哭,开始埋头割猪草。
程子豪哭了一会,大概是知道程艾青永远不会搭理他,就自顾自玩了起来。
这样的日常重复了不知道多少岁月。
说句不恰当的,程艾青曾几何时幻想过,有一天她抬起头来看不到程子豪,然后在山里的某个山涧看到对方尸体的场景。
她承认自己的想法有点黑暗,但是假如不这样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他一次又一次仗着阿爸阿妈对他的偏袒,欺负她的时刻控制自己不杀了他。
她不是打不赢他。可就像那次被他剪掉头发,她可以趁着阿爸阿妈不在时踹他一脚,但是最后又能怎么样呢?
阿爸阿妈永远只会对她说:“多大的事情,他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头发又不是长不出来了?你一个做姐姐的还能跟弟弟计较?”
他们不会懂头发对于青春期的女孩子多么重要。
更不会懂,那些被同学嘲笑的日子能在程艾青心里留下多大的阴影。
所以,最后程艾青也只能陷入深深的无力。
就像她还会无力于,每当她抬头,当真看不到程子豪时,她会惊慌失措,怕程子豪真的发生意外。
她的恨里,总还夹杂着她不愿意承认的血缘的羁绊。
是她想要努力抛弃却又抛弃不了的东西。
她唯有让这持续的无力缠着自己,像一场永远好不了的癌。
现在,她只期盼能快点开学,快点离开这里。
快了,过完这个夏天,她就能离开这座大山了。
每当想到这里,她割猪草的力气都会大上一些。
太阳很快出来,晒得程艾青脸上出现了一点薄汗。
她再去看程子豪时,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顶黑色的帽子戴在头上。
她一下认出来,那是沈姜南那天戴在她头上的帽子。
那天回去后,她小心翼翼将帽子放在自己的衣柜里,本来想着等哪天洗干净了还给沈姜南的,谁知道现在出现在程子豪头上,那只又臭又黑的猴子!
程艾青一瞬间火冒三丈,丢下镰刀,冲过去就要将帽子夺回来。
程子豪当然知道她要干什么,立刻就抱住头上的帽子往后退,一边尖叫到:“阿妈给我的!”
程艾青也在尖叫:“那是我的,还给我。”
程子豪:“我不管,这是阿妈给我的。”
程艾青一只手抓住了帽檐,伸手去拽,程子豪的两只手牢牢抓着帽尾,整个人几乎坐在地上,誓死不放手。
程艾青看着他又黑又脏的手在帽子上留下几个明显的油印,崩溃大叫道:“放开!”
程子豪叫的比她还要大声:“不要!你个臭女人,你放开,这是我的!”
“我让你放开!”程艾青伸手去推他!
他低头咬程艾青的手:“不要,这是阿妈给我的!你这个坏人!”
程艾青推着他的脑袋,大声说:“这是我的东西,你给我放开!”
他哇哇大叫着,说要杀了她,说这是他的东西,打死也不肯放手。
程艾青不知道他哪来的牛劲,竟然一时没有把帽子抢过来。
那顶黑色的帽子在他们手中发出布匹被拉扯的咔咔声音,仿佛随时都要解体!
在程艾青担心帽子会不会被拽坏时,她的眼睛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东西。
一抹明亮的黑色!
她慌忙抬头,看到几个农妇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而在她们旁边,明晃晃站着沈姜南。
她一如既往的一身黑,早不见昨日喝醉后的迷蒙,神色淡淡看着这边,看不出情绪。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程艾青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丢在人群中的人,丢脸丢到无以伦比。
“小孩子打闹,经常这样。”旁边的农妇们笑着说。
但是程艾青知道,这不是小孩子的打闹。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场景不应该被沈姜南看到。
她想,在沈姜南这样出身高贵的人面前,她已经够细小如尘了,如今还被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世俗的,卑劣的,山民的场景。
一时间,害怕,羞耻,彷徨无助……无数情绪如狂风暴雨摧残着她。
在她反应过来时,她的脸颊一凉,她竟然哭了起来。
她当下冒进脑海的唯一想法就是逃离原地。
程子豪咧着脏兮兮的脸在她对面放肆嘲笑:“哈哈哈,好哭鬼,尿床鬼!不知羞。臭女人,赔钱货,不要脸!”
那是他根据阿爸阿妈平时对程艾青的谩骂编的歌。
程艾青以前从不承认那是说自己,可是现在,在沈姜南面前,程艾青忽然觉得,那一个个标签是钉在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纹路。
那就是她。
她陷入前所未有的自卑。
她终于再也受不了,转身落荒而逃。
夏日山间疯长的荒草在她周身匆匆划过,越来越深,直到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没有方向,埋头狂奔。
她当下只有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快来吧!
让一切毁灭吧。
她跑到汗流浃背,跑到气喘吁吁,跑到胳膊全都被荒草的叶子割伤……一直到一只手用力拽住她的肩膀,她随着惯性用力摔倒在一片荒草地中。
她仰躺在荒草地中,剧烈喘息着。
荒草在她的目光处汇集成一个圈,往上是缓慢旋转着的碧蓝色天空和白色的云朵,往下,是沈姜南站在她的脑袋旁。
她弯腰双手抵着膝盖,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在她头顶喘着气。
她狂奔着来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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