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后的愧疚压得季南喘不上气,他到底还是有点良心,知道自己对不起梁潼,在旁边无措地站了几分钟后,偷偷摸摸地去找了拖把来,准备收拾地面。
本该快乐的生日被他这个不负责的父亲搞砸了,而且不是第一次搞砸。
梁潼一岁时不记事,也不知道梁柏桉曾经因为生育后雌性激素增加,生理性地疼爱过他。梁柏桉身体虚弱,那段时间季南一直在身边照顾她,这是他们夫妻难得的也是最后一段缓和的时间。
她温柔地抱着还很小的梁潼,哄小孩的声音温柔,连带着对季南说话都软化了些,像他们同桌那段时间悄声说话一样喊他去买个蛋糕回来。
季南兴高采烈地去了。他平常开他那辆宝贝摩托开习惯了,蛋糕往后座固定,一拧车把就往家里赶,偏偏又是不透明的包装,连提前发现的机会都没有。他在梁柏桉期待的眼神中打开盒子,然后东倒西歪的蛋糕映入眼帘。
季南想道歉,可他总是嘴慢一步,在开口前梁柏桉就打断了他那絮絮叨叨又落不到实处的话,淡淡道:“我就知道。”
这句话其实是很容易让人生气的。
可季南不敢生气。
他总是做错事,无论是二十五岁,还是五十岁。
何映目送着季南开门离开,萧索的背影和昏沉的夜色融为一体,随着落锁声响起,室内又归于平静,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梁潼已经停止了哭泣,这太软弱,他为此感到难堪,尤其是在何映面前。直到季南走了梁潼都好意思没抬头,大有一直埋着的意思在。
何映怕他闷死了,伸手抬起梁潼的头,用手背给他擦泪痕斑驳的脸侧,温声道:“还好吗?”
“嗯。”梁潼缓过劲了才意识到不对,直直盯着何映,“你知道他是谁?”
何映顿了两秒,缓缓道:“知道。”
梁潼因为泪水而黏在一起的睫毛轻颤,有些茫然地试图回忆,但他实在想不起何映有什么机会了解到他的家事。
明明上辈子他根本不知道季南是谁。
他其实有很多想对何映说的,比如解释一下季南的状况,解释一下为什么之前没提,以及交代怎么又和季南扯上了关系。
可何映按着他去洗澡,洗完后就把梁潼塞到被窝里,边角塞好,然后体贴道:“你累了,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
哭过后眼皮发肿,重得梁潼睁不开眼,就这么躺了一会后,居然真的睡着了。
大概是太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发泄过情绪,一场迟来的大哭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梁潼睡得很熟,醒了意识还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像颗被腌入味的泡菜,哪哪都酸涩得难受。
何映醒了很久,见梁潼坐起来,自然地凑过去接了个早安吻,然后问梁潼早饭想吃什么,梁潼随口答了个油条,何映就说那我现在出去买。
他衣服早就穿戴整齐了,出门很方便,直到何映走出去了梁潼才意识到不对。
油条这种对胃不好的东西何映一般都不会答应给他买的。
果然,十分钟后何映回来,手里只有白花花的蒸包,以及两杯暖胃粥,表情复杂,盯着梁潼好半天还是没忍住道:“你这胃吃什么油条。”
梁潼瘫在沙发上,终于觉得一切正常了起来,懒洋洋道:“你怎么不吃。”
“怕馋到你。”何映干脆把早饭放到茶桌上,拍拍梁潼示意他腾个位置给自己坐,梁潼起身后又倒在他大腿上,眼睛一眯,感觉又要睡过去了。
何映不给他这个机会,捏了个小笼包塞他嘴里,出其不意道:“聊聊昨晚的事?”
梁潼差点因为他这句话噎到,把包子拿走后挣扎着坐起来,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把东西吃完再开口。
何映也没闲着,梁潼吃一个的时间他啃了三个,还把两杯粥都戳了管,递给梁潼,顺便想起了多年前梁潼给他拧瓶盖的事,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梁潼不懂何映在笑什么,问他也不说,只得郁闷地吸了一口温热的粥,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昨晚那人叫季南,现在很出名的画家。”
何映帮他把未尽之言说完:“也就是你爸。”
梁潼不是很想承认他,虽然季南和梁柏桉在带小孩这事上半斤八两,但好歹梁柏桉把他拉扯大了。退一万步说,梁柏桉独身一人养他吃了那么多苦,他不可能认季南这种人渣。
“上辈子他为了见我,特意包揽了我所有的出版书封面。”梁潼对季南的感情很复杂,季南不像梁柏桉,从头到尾都对他严苛,如果梁潼真的想回忆,也还是能揪出那么一点季南对他好的记忆的。
所以他也很难像对梁柏桉那样,平静地谈起季南。
“当时他表现得像是个关心孩子的普通父亲,我也觉得工作上的事没必要避着他。”梁潼叹了一口气,“后来看到他吃药,我追问才知道他出过车祸,精神有问题。”
说来也是孽缘,梁潼本以为这辈子不写书了就不会和季南有交情,谁能想到季南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多年未见的儿子。
总之,这辈子梁潼从大学时期就被季南纠缠,偏偏医生说了不能刺激他,加上季南手段通天,梁潼在哪住他都查得到,只能任由季南像苍蝇一样有事没事来出租屋骚扰他,然后对着空气想象梁柏桉,诉说不痛不痒的情话。
烦的很。梁潼本来想把他赶出去,管他什么精神病,当年自己被饿出胃病了也没见季南吭声。
可他又想起来季南听说自己有爱人后那副欣喜的样子,提前几个小时打理仪表,又吃了他说很难吃的控制大脑的药物,决心要在儿子的伴侣面前好好表现,一副关心儿子的好父亲做派。
他做到了,何映对他印象很好。
梁潼有时甚至会因为何映对季南的态度太好而心里不平衡。他一直被父母拿来和对方对比,季南说他像梁柏桉,梁柏桉嫌他像季南,所以梁潼一直避免和他们任何一方沾边。
可何映似乎很喜欢季南那种人。
热烈张扬,愿意把爱恨挂在嘴上,炙热的温度烫得吓人。
是不是他变成季南那样,何映就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他。
这个想法一开始只是闪过了一瞬,却深深扎根,潜伏在心里最幽暗的角落,等待着哪天破土而出,然后遮天蔽日。
何映自己都不记得曾经客套地夸过季南的长发好看,很有个性,梁潼记得,这辈子就刻意地留长了头发。
没见何映夸他头发好看。
何映是万万想不到梁潼会在意这种事,上辈子的梁潼是个锯嘴葫芦,一切开全是酸的。
可他没切开,就自顾自地判断梁潼是供佛的玉葫芦,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在乎。
好在梁潼也好哄,遗憾了很久的蛋糕和糖葫芦只要有人给他买了,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能开心很久很久,所以迟来的夸奖也同样行之有效。
“你的头发好黑,好好看。”何映伸手揉搓着梁潼额前的碎发,尽量搜刮着肚中不多的赞美词,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白雪公主那句经典的“乌木似的黑发,像丝绸一样顺滑”。
梁潼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明显还想继续被夸,于是文盲使出了耍赖似的最后一招:“我很喜欢。”
一击必杀。
梁潼疑似被夸到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终于想起了早歪到不知道哪国的话题,强行掰了回来:“然后我之前不是去上海工作了吗,这半年里季南都没找过我,我还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结果一回北京消息传的飞快,他第二天就找到了我的工作单位,惹了很多麻烦。”
季南运气说好不好,只是遇到事都刚好,梁潼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他走在路上又被车撞了,这下本来就伤过的脑袋更严重了,在医院躺了三天,醒来后甚至分不清以前和现在。
他还以为梁潼只有三四岁,是可以被扛在肩上举高高的年龄,还会满心满眼地依赖着一无是处的父亲。
恍然一场大梦,季南伸出手,试图牵当年没有拉住的稚嫩的小手,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细纹横生,轻声道:“潼潼,爸爸带你出去玩。”
梁潼站在病床几米外的地方,看着季南那根本触及不到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脑子里无可避免地想起季南指着他鼻子骂的画面。
扭曲的脸,伤人的话,以及决绝的背影。
大门重重地关上,梁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向坚强的母亲就已经把他紧紧抱住,很用力,像要把他勒死一样。
梁潼抬头想喊她,就感觉到冰凉的液体坠在自己脸上,一滴一滴,砸得他很疼。
他是该恨季南的。
在短暂的两分钟里,梁潼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想。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在季南端出三盘卖相不佳,且每个食材都踩在梁潼的雷点上时——鬼知道梁潼就这么几个不能吃的东西,季南是怎么精准买到的——梁潼真的很后悔自己的一时脑抽,给自己找罪受。
“我那天就吃了两口饭,觉得不对,一看发现他居然还在米饭里混了白芝麻。”梁潼皱着眉和何映控诉季南干的坏事,“有时候真怀疑他是装疯,专门来报复我的 。”
何映只是笑笑:“怪不得你这段时间瘦了。”
他看得清楚,知道梁潼其实放不下。梁柏桉也好,季南也罢,对梁潼来说,他们都曾经是他最珍重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梁潼做不到像这两个人这么决绝。
他只能像片飘落水面的枯叶,被水流裹挟着,摇摇晃晃地往下漂,仿佛这样就能永不沉没。
何映没资格也没兴趣评判长辈的爱情,但他想要梁潼解脱。
父母的错怎么能让孩子来承受。
“要不找个时间和你妈见一面吧。”何映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也该到我见家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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