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敌军只是围而不攻,偶尔试探也并不激烈,可就在当天夜里,不知是各城军队集合完毕还是有其他情况,敌军忽然对建州展开猛烈的攻击,连日不停。
李温的生活变得紧张起来,杀敌、救援、调运物资,他在城中不断奔走,衣衫被汗水浸透、剑锋被鲜血侵蚀,有人受伤、有人死去、有人痛苦地挣扎。李温本还觉得不忍,后来他也伤人、杀人,明亮的铠甲污浊不堪、只有剑刃寒如秋水,荡出血腥的波纹。他已顾不得赵熹如何、他只怕哪个瞬间建州轰然沦陷。只是偶尔,在烽火缭绕中,他又看见赵熹搏杀的身影。
他早已将父母的英雄事迹烂熟于心,他一直以追逐父母的脚步作为志愿,可真的站在尸山血滩之上,他方才明白为何承平和赵熹被称为不世之人。他已十六岁,前面还有主帅撑起城池,不过几天的进攻已让他疲惫惊惧至绝望,当初的承平和赵熹究竟以何等信念面对青州雄兵?战争杀伐从来都不是提笔一落、张口一闭,其中痛苦磨难沉重到山河难载,可偏偏写在纸上说成故事、只剩薄薄笑谈,承平赵熹如是,自己亦如是。再想想自己还曾纠结于陈家小姐是否中意、前线的战士却已习惯了如此生活,分明共日月、却是两片天地。
李温头一次这么后悔,早知如此、他宁愿娶了陈家小姐!可他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他用衣袍包裹伤口、把长剑绑在手腕,血中饮、尸中食,坚守城楼不肯休息,陈雄开始还劝他到后方休息,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与赵熹的约定之期将满,李温开始掰着指头算能出城求援的日子,就在他无论如何都算不明白的时候,身边的将士忽然高呼:“元帅、元帅来救我们了!”
元帅……
李温猛然起身扒上城头,果见一只火凤飞来!我方气势大涨、敌军不甘败退,李温立在城头,滚下两行热泪。
敌军溃败,赵熹并未去追,陈雄确认来人、打开城门迎入赵熹。百姓不知从何得到消息,涌上街头匍匐跪颂,李温从城楼直冲而下,本想扑入赵熹怀中,却见赵熹满身血污狼狈不堪,整个人压在怀章身上,艰难前行。李温一愣,心涩目酸,快步上前搀起赵熹另一次臂膀。赵熹向他笑了笑,没有拒绝。
赵熹受伤不轻,但也不重,因软甲和铠甲保护,伤口多在四肢,只是连日抗敌又缺少粮草饥饿疲惫,加上内脏受损,所以才这般狼狈。建州虽被围困但屯粮充足,这些日子所受进攻对陈雄而言应付得游刃有余,只有李温和不明情况的赵熹让他操心,现在俩人都性命无忧,他也终于舒了口气。
陈雄命人做了米粥给前来建州支援的将士,赵熹连喝两大碗、这才缓过气来。陈雄还没来得及禀报建州情况,赵熹已笑了起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清远城已被赵副帅攻占,吴衍被俘!”
建州诸人均震惊不已,甚至连恭贺庆祝都忘记。
什么时候?如何做到?
时间推到之前,丰泽城主帅许世昌已坚守数月,丰泽城是清远往建州、兴庆中转的小城,城池不大、人口不多、城内粮草早已断绝,亏得夏日草木茂盛,他命人挖草炖马,可前些日子马已吃完、草木断绝,只能把吃剩的马骨敲碎熬汤。如今,他捧着清水一样的骨汤,深深叹气:看来马骨也没了,真要同类相食不成?
真的还要坚持么?城中百姓早已被饿死,猪狗老鼠全进了五脏庙,城里的活物只剩下不到一万将士和两只信鸽。外面敌军时不时进攻,不断有军士死去,见不到援军、更没有补给,自己孤城一座、坚持下去有何意义?就给吴家注定覆灭的祖业多续两天命?
许世昌扶着桌案起身,慢步走到门口,倚着门框眺望天空,不远处,将旗烈烈、鏖战东风。也许没有任何意义,武将死战、本应如此!
“将军、将军!”
许世昌转眼,见一士兵正向自己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呈上一小根竹节,许世昌一眼认出,这是军鸽送信用的信筒。许世昌连忙回到屋内,打开信筒取出字条,上书“用寒,疲密玉”。许世昌竟双手颤抖,将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喜之下竟痛哭流涕:“援军来了、援军要来了!”许世昌一把抓过送信军士:“信鸽呢!我要回信!”
军士跪地磕头连连请罪:“将军,小的本要将鸽子拿来的,路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把鸽子、把鸽子咬死了……不过野猫已被抓住,请将军发落!”
“什么!”许世昌大怒,可他也饥饿难耐,心绪一动变头昏眼花,只得扶着门框静了一会,深叹:“罢了、罢了,幸而此事也不必回信。鸽子既然死了、就炖汤吧,猫也炖了。扶我去西门城楼。”
丰泽城只有东西两门,赵熹大军驻扎在城西外十里,留部分军士围城。城下依然是敌军倒也逍遥,只堵在丰泽城门外,生火煮饭、笑闹吃喝。许世昌并不在意他们,极目远视,盼有人来。
这书信果然不假,第二日便见远处北军大营附近烟火滚滚杀声震天,可围在城下的北军并未回撤救援,依然死盯丰泽城。
又过了两日,西城外北军撤走,但东城敌军仍在,许世昌依然不敢出城。当天夜里,许世昌又接到一封信,这次的信鸽好歹被护了下来,还能踢着爪子鸣叫。许世昌从鸽爪卸下竹筒,里面仍是一张字条,写“三日丑时,匡颇牧”。
许世昌束紧腰带、拍拍前额,细思此信。先来一封说援军已至、叫自己死守不出;如今又来一封,要自己两天后子时出兵、与援军夹击北军大营。可城中已然无人、自己若是出兵,丰泽不就变为一座空城,万一城进攻,丰泽岂非必破无疑?
空城!
许世昌立刻拿出上一张字条,两相比较字迹果然不同。按理说,写信者为军中文书,一般不会更换,两张字条相距不过几日、文书又不会冲到前线,竟然字迹不同……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是假的!
哪一张呢?死守那张先于援军而来,且细细想来,这两日城外战火不断,赵熹营地毕竟没有城池,若自己是赵熹、一定想要抓紧攻下丰泽好躲入城中。援军真想自己配合为何不分兵来此而是写信呢?万一这信鸽没能飞到,计划岂不是泡汤!
许世昌按住字条:“好、好、好,好个赵熹,自然自顾不暇竟还要诓骗我!我就叫你知道什么自作自受!来人,把剩下的两只鸽子都拿来!”
许世昌连写三封字条、塞进信筒,一口气将鸽子全部放飞,一只飞向清远、一只飞向建州,还有一只扇扇翅膀飞向城西、飞过赵熹大营、落在更远处的南军大营。
“‘丰泽城外,速救’,这是什么?丰泽城的人饿过了头不成,怎么回得驴唇不对马嘴!”
江淮安也不得其解,思量许久,无奈笑道:“本将明白了,丰泽城守将被赵熹骗怕了、以为咱们写的书信是赵熹伪造呢!这信也不是给我们看的,怕是给建州的,他故意给赵熹找不痛快呢!”
副将道:“果然还是得派人送信才行。”
江淮安摇摇头:“守将不信书信、未必能信信使,就怕连人都不肯放进去,看来真是给赵熹吓得不轻。也罢,让他们出城本就是险招,他们既然选择死守丰泽、咱们也不必再分心,专心攻打北军阵地!”
北军阵地并不好攻克。赵熹确实攻长于守,但他成名就是守城,又曾同承平出征青州、与青州名将王兴缠斗许久,对阵地攻防颇有心得。又过了两日,双方各有损失,南军凭借人数优势略占上风,将阵地往北军处推进数里。
江淮安还没来得及高兴,清远传来急报,匪将赵福转道小路昼伏夜行攀山跨河,已至清远城下!胶州存兵都已调至江淮安部下,各城所余兵将只够守城无力救援,吴衍命江淮安吴传之速回清远支援!
原来赵熹是以自己为饵,给赵福争取机会!
现在知道也不晚,但眼看自己占据上峰、活捉赵熹指日可待,江淮安怎肯放弃!江淮安攥紧书信:“此时撤军南行反而将后背暴露给赵熹,赵熹何等人,必会紧追,我方不仅救不了清远、连自己都要被赵熹吞掉了!清远不是还有十万人么?让他们再坚持一月,我写信吴传之,命他领军去救!”
吴传之焦心不已,以吴衍的脾气,赵福打到城下、他开门投降都有可能!可他飞不回清远,他的兵将也不肯前去清远。吴传之所帅部将为建州周边诸城联军,他们肯来也是投机之行,又怎肯抛下自己城池前去清远救援!事已至此,不如攻下建州,赵熹李温在手,整个北朝都要稽首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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