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所思不错,知百色入朝之后庆州开始动摇,另几州见状更为担忧,几人面上相互试探、要与北朝对抗到底,私下却急急遣人回去商议,最终岭州先投、庆南两州也紧随其后。承平立即派人前去三州接管州内事务,其中曲折困难暂且不提,至少面上除江州和琼州外天下一统。
赵熹闻讯会心一笑,这是承平的能力、也是承平的心意,这战场从来都不属于他一人,相反正是承平及北朝官民的支撑、才叫他这支彪悍的队伍更加强大。满朝战一城,哪有输的道理!
其实黄安文和长明军民也很清楚,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役,可他们仍不愿放弃,他们歃血断发、孤注一掷,要与长明共存亡!北军慢慢架起桥梁、轰开城门、攻入城中,长明将士便以屋为堡以巷为阵、用身身血守寸寸地。北军每进一步都骨肉成灰、长明每失一砖都凝血叠泪,不止、不败和不屈、不忿相撞,双方各自为了自己的信仰抵死相搏。赵熹感佩、因此更为骁勇,程草堂只觉得悲哀。
死亡可能悲壮,却从不可喜、更不美丽,它只会让人厌恶、让人愤怒、让人仇恨。可赵熹却享受其中、并以自己的魅力将它粉饰、让无数人为他心甘情愿慷慨赴死,程草堂看在眼中,只觉得荒唐而绝望。北军也好、长明军民也好,都可怜得悲哀,都愚蠢得可怜!他们为了别人给他们强加的荣耀抛弃自己的一切、最后不过为那些帝王将相添锦画彩,他们在帝王将相的伟绩丰功中零落成泥、在可笑的史册上留下可笑的一笔。
可又能怎么样呢?为贵人奠基似乎就是渺渺苍生的命运,能让他们安然度过一生已是极大的幸运,至少李承平还算得上明君。
程草堂低头看自己的剑,鲜血淋漓;他仰头看天上的月,冷漠凄清。世间苦、天宫凉,不知曹星站在何方,是否正满含热泪、正心痛难平。
很快就能结束了,很快……
这一仗打了一年半,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又是冬春夏,白雪化水、流成血河,滋养的花还未开又被烧成灰,在烈日中蒸腾,在秋风中飘散,冻结成霜、继续轮回。黄安文已经忘了季节、忘了时间,外面是光破不开的愁云、是日驱不散的冷风,长明已坠入地狱、能见到的光只有业火浓浓。
他现在甚至不愿点灯,因为跃动的火焰会让他想起赵熹,这一偏见让宫室阴森沉冷,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时间已经不多了。
侍卫慌忙冲进殿中、跪拜在地、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黄安文似乎没听到、却也心知肚明,他走出殿门,烟烬混着血锈扑入鼻中,他登上城楼,目之所见是浓烟滚滚、残尸抱柱,长明这座繁华千年古城已经毁于一旦。不断有人涌来,满目仇恨、满腔愤怒,手足挥舞期望黄安文能成为长明最后一根支柱,他们护着黄安文退到明台,与闯入宫中的程草堂撞个正着。
黄安文本已万念俱灰,见到程草堂、心中的愤恨不甘又烧了起来,他提起了剑、和攻来的北军战在一处。但比近战,他们又哪能强过北军?何况还有堪称武功第一的程草堂!黄安文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程草堂离他越来越近。
黄安文本为文人、并不常动刀兵,气血上涌时勉强一战,但败势已定、疲惫之感渐渐显现,剑越来越沉、臂膀越来越木,黄安文气喘吁吁,终究退后一步扶住栏杆,抬眼看向程草堂,恍惚间又想到初见情形,不由自嘲一笑:“当初我见你,你被赵熹害得奄奄一息狼狈不堪,如今竟易地而处,呵呵。那时我可怜你、将你收在身边、苦心将你养大,纵然我有用你来抗赵熹之心、几十年相处饱你三餐温你四季授你学业之恩不假吧?更遑论我为你前途费尽心思、还备了一笔钱等着给你置宅安家、娶妻生子!我对你还不够诚、还不够好么!可最后,你竟然帮赵熹来杀我?哼,我傻、我真的傻啊!”
程草堂垂下眼:“公子大恩草堂铭记于心、今生今世不敢忘怀!可公子恩重、苍生命更重!山河破碎百姓泣血,草堂着实不忍。公子,李承平和赵熹虽罪大恶极却也算豁达枭雄,您若愿生就此投降、草堂以自己性命全公子性命;您若要死草堂送您上路、为您敛棺奉香、绝不会叫您身后寂寥,您的妻妾草堂也会好好安置。我知道您恨我,我该恨、该杀,待这仗过去,草堂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黄安文冷笑两声:“杀我?就你?你算什么东西,卑贱之身、低劣之德,死在你手上堕我英名!”黄安文将剑扔在地上,转身爬上栏杆,北军士兵想抓他活口去见赵熹、被程草堂拦下。黄安文站上栏杆,望阴云无际,心中凄怆:“勤耕苦谋二十载,机关算尽恨天意。赵熹!我未败你!”声还未绝,黄安文纵身一跃、跳下台去。
此时赵熹正在后宫中。他与程草堂分兵攻城,他知道程草堂与黄安文有恩仇纠葛,便派程草堂去追黄安文,自己则在后扫除伪朝残兵,并到后宫去寻舒太妃母女。
后宫宫门大开,内监侍女各在其位,舒太妃和静安公主穿戴整齐坐在殿上,赵熹见状命将士不准唐突、侯在殿外,自己孤身一人负游云入殿。
舒太妃侍女见他进来,上前呵斥:“大胆反贼,见到太妃公主还不行礼下跪!”
赵熹笑着瞥她一眼,像个包容孩子的长辈。舒太妃叹道:“算了,叫他进来坐吧,就算以前在京都、他也除了陛下谁都不拜的。”
侍女有些犹豫,赵熹已走进殿中、在舒太妃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茶倒了一杯,轻轻一嗅,笑道:“姐姐果然懂我,知道我馋长明桂花馋了许久,用它来泡茶待我!”
舒太妃轻笑:“大战两年、宫里已没了新茶,只能用桂花来遮遮陈腐气,没想正对了元帅胃口。”
赵熹将茶送至唇边,轻轻珉了一口:“你把我当元帅,但在我心里,你还是姐姐。”
静安自赵熹进来便紧张万分,见他毫无防备喝下茶去更是意外,不禁问:“你不怕茶里有毒!”
赵熹笑道:“姐姐只想复兴李唐、又不是想杀我!”
静安抖着声道:“可这里还有我,你杀了我的丈夫!”
“黄安文可还没死,何况就算我死了他也注定失败,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赵熹转头看静安,“我还记得你,你小的时候我就抱过你,后来在行宫还想同你玩,可惜第二天你就走了。现在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你不过仗着母妃会护你罢了!”
“对,”赵熹坦然回答,他又看舒太妃:“你的孩子、我的孩子,都长大了,天下仍然姓李、很快就会繁盛,皇帝的心愿也算完成了。姐姐,承平和我早有迁都之意,天下太平后我们会搬到燕州,到时你可以和静安住在宫里,也不用担心看到我们。姐姐,回家吧。”
舒太妃眼睛微红:“你的李家不是我的李家,陛下去时我心已死,这么多年不过苟延残喘。大君,没有你就没有我们母女,是我背叛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也对不起陛下!恩怨纠缠难以理清,我已尽力、却还是无能为力,我无颜见陛下、也无颜见你,不如让我就此去了,还能多陪陪陛下……”
“那静安呢?你也放心?”
“我也要死!”静安大声道,“我是懦弱,可我也不会向你乞求活命!我的丈夫虽败也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
“殉死难道就是英雄?是了,你这么想、城中军民也这么想,我们攻下长明、里面不剩一个活人。”赵熹叹息一声,“死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可你才二十岁,你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真的想为黄安文死?”
静安也流下泪来:“不是为他、是为了自己。我不愿死,可我已拥有了太多,若现在不去死、等以后再死就一无所有了!赵熹,你现在一脸仁义,那你当初怎么不再大度一些、再高风亮节一些!你既然做不到,又何必在此时做好人!”
赵熹道:“我从不做好人,只愿做真人。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会拦你,祝你得偿所愿吧!”
赵熹起身向舒太妃一拜,舒太妃起身还礼,静安坐在一旁大哭。赵熹离开后宫,侍女、内监依次关上宫门,不久,大火燃起。赵熹伫在火前,眸光明明灭灭,又见程草堂满面悲戚走上前来,扑通跪倒,报:“六公子,自尽了。”
赵熹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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