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末,承平没给李温安排别的差事,只叫他无事时如兵部转转,毕竟他在前线打仗少不了后方支持,与兵部官员多多来往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
之后便是过年,本来是难得的团圆,但元日早起入宫拜见国公和夫人时天气太冷、时辰又太早,长生不慎着了凉又咳了起来,叫大家担心不已。慧娘想着年前赵熹赐给熙薇佛珠、是并不介意拜佛求神的意思,便索性找到赵熹,直言想要在家中办一场法事为长生祛病除灾。
赵熹听完叹息道:“我知道,因为那支签、你一直对我心怀芥蒂……”
慧娘连忙跪下身来解释:“孩儿怎敢,孩儿对母君的敬慕之情从未改变!”
赵熹摆摆手:“敬慕是敬慕、芥蒂是芥蒂,若是关于你、你必不会如此,只是关乎长生、你又怎能放心呢?母子连心啊!就连我这不称职的母亲对两个孩子都牵肠挂肚,更何况是你?你对长生的疼爱我都看在眼中,你的焦虑、你的担忧,我如何不理解?”
赵熹将慧娘扶起:“长生是淳儿的长子、是我的长孙,我怎么能不疼爱、不看重?他身子不好,我怎么不着急?可那支签文真假尚不分明,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对神佛你可敬、可信,但不能惧、不能屈!且不说我功过如何,当真我罪大恶极、它来找我便是,拿子孙威胁是什么阴私手段!不过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罢了!真是这样的神佛,你畏它求它它反而欺你辱你,短处被人捏着对方难道会放过么?你这场法事就算做了怕也无济于事。”
慧娘哭泣不已,赵熹又道:“向来强的富、横的贵、舍了命的长命百岁,承平同我一路走来大家都说是天佑神护,可孤城的冷、大漠的寒、朝堂的险、百姓的怨,所有仇恨和责难、所有苦痛和不安,全是我们自己扛下来的!多少次坚壁清野、多少次生死一线,但凡服了一次软、我们都走不到今天!不退、不败,这才是咱们家的生存之道!长生过了今年生日就三岁了,到时他便可入宗籍、便算是个人了,他已坚持了两年、最后这一年,你却要屈服么?”
慧娘大哭道:“可长生面对的不是人,是病、是命、是天啊!人定怎能胜天!他只是个两岁的孩子、哪有父王母君那样的强力!他是孩儿的心头肉啊,他每咳一声就是从我心上剜下一块肉!我每夜睡前要看他安稳、每早醒来就是问他如何,只怕一个不留神就丢了他,我心苦啊!今早起来樱桃为我梳头,我竟已有了白发,我才二十岁啊!孩儿不敢奢求母君如何、只是想在家中办场法事为长生祈福,父王元日不也去祭天祈福么!母君就当可怜孩儿、叫孩儿安安心吧!”
慧娘本是贤惠端庄的贵家小姐,这两年为照顾长生心力交瘁,年纪小小竟面有苍桑,如今她跪在赵熹身前痛哭流涕毫无优雅之姿,却比先前更叫赵熹疼惜,连兰英都泪水涟涟。他只得叫兰英替慧娘擦去眼泪整理仪容,道:“好吧,随你去吧。”
慧娘连连谢恩,最后被兰英搀着送回小院。这场法事慧娘已盼了许久,连主持的高僧都早早找到、只等着赵熹同意,这边赵熹一松口她就叫人请来了陈夫人,商议后决定尽早举行,于是把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十。
初十这天李温也过来小院,打算看看自己的小侄子,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对于这场法事、李温也很是摇摆:承平和赵熹非同凡人、在长明亲历天降雷劫还能如此强力,他敬慕佩服,可那时惊险历历在目、承平也曾三叩九拜祈求天怜,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小的长生?他不禁又思及自己:父母所有所为惊天动地、但他们心智之坚远非常人能比,自己是该效仿、还是该认清现实、做个庸俗凡人呢?
李温将思绪甩出九天,跟着侍女走进举办法事的小院,院子里堆满了祭祀祷告的各式法器,小沙弥正指点下人摆放。侍女领李温到屋前,撩起门帘请李温入内,李温还没跨步就闻檀香扑鼻,走入屋中,见屋内有九个和尚跌坐蒲团之上,有的打钵有的敲梆,都念念有词,长生穿着厚厚的棉袄裹着佛幡被和尚们围在中央,大哭不止。
李淳、慧娘、陈夫人及熙薇都在,慧娘皱着眉攥着心口瞧着哭泣的长生,陈夫人在一旁柔声安慰,熙薇垂头站在慧娘身后、向一截木头。屋内闷热难当,又燃了许多佛香,沉烟弥漫屋中,小小屋子竟云烟缭绕如九天,李温处在其中只觉得喉舌被塞满烟灰、呼吸困难、难受得紧。他看看慧娘和陈夫人,拉了拉李淳,示意李淳同他出去。
走到院子,两人都舒了口气,兄弟相视一笑,李温道:“看来你也觉得难过,怎么不劝劝弟妹?咱们大人都受不了,长生本就有疾、又被烟呛着怎么好?”
李淳无奈道:“小弟已经劝过慧娘了。不瞒大哥,自知道慧娘要办这法事小弟就一再劝说、甚至还找了泰山,可岳母和慧娘都甚是执着、非觉得这场法事能救长生于水火!她们母女性子执拗、又是一心为长生,我又怎好过多责怪?况且签文的事一直是慧娘的心结,希望这场法事能换她们母女心安吧!”
李温大叹:“你也不容易啊……”
“容易或不容易,只要慧娘开心、只要长生安康,我怎样也就不重要了。”
李温替熙薇泛苦,慧娘开心、长生安康,那熙薇呢,她的苦乐难道一点都不在弟弟的心上么?
“对了,弟弟还没问哥哥,哥哥在琼州如何?可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有什么麻烦?军中物资还缺么?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讲,我一定满足!”
李温正了颜色:“我倒正有事同你讲……”
“哦,什么事?”
“公子、公子!”屋里跑出一个侍女,急道,“公子、夫人请您进去呢!”
李温只得咽下口边的话,对李淳道:“你先去吧,明日午时泰安楼,咱们兄弟好好聊聊,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好,弟弟招待不周,明日一定和大哥把酒畅欢!”
李淳说完便匆匆走进屋去。李温本想就此离开,正巧见熙薇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了李温一眼,垂下头,往院子外走去,李温知道自己该离开,可他仍不由自主跟在了熙薇身后。
熙薇知李温跟着,便没回屋子、而是走到花园,又遣红桥回去拿东西,李温这才上前,却也不知说什么,想了许久,笑道:“听说你总抄经、我还以为你也爱礼佛,今日难得高僧前来,你不去听经么?”
熙薇倚着廊柱慢慢坐下,轻声道:“我从不爱礼佛,更不爱抄经。”
李温忙问:“怎么,夫人又逼你了?春熙没护住你么?”
熙薇看着花园,并不看李温:“大公子已决意成婚,又何必问我许多。”
李温盯着熙薇的背影,心痛不已:“我不该问,可我忍不住要问,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以后再不纠缠于你:你的经,是为谁抄的?”
熙薇不答话、不回头,只挺腰坐在廊上,李温已知道答案,心中既喜也痛,从怀中掏出一枚蓝色小牌,放在熙薇身边,转身离开。待身后无人,熙薇拿起小牌,这小牌为布制、上面绣了许多奇怪的花纹,不知是何寓意,她将小牌握在手中,默默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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