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鹤第二天便去打听,得知怀章就在榆林巷中引凤楼,可要见他并不容易。按说承平乃平州公子、身份高贵,怀章不过一小小伎子、本该召之则应,可他为引凤楼魁首、宴请已排在了一月以后,邀请者皆是达官贵人,其中还有公孙宣仪和秦尉宁,如此一来便是承平也只能老老实实等在后面。不过怀章除赴私宴外还会在月初时登楼献唱、算是不忘老客抬举之恩,因而承平决定下月初陪赵熹同去楼中,见一见这位名动京城的双元。
在见怀章之前,承平要先到宫中上课。因皇帝还要朝会处理朝事,这课便上二歇一、三轮再休一日,上午听经纶、下午习武艺。诸公子来京都仆人随从带了不少,但并未带地位相当的陪读,承平本有意叫赵熹陪他、这样一来也只能作罢。承平想带朱鹤入宫要赵熹在家歇息、夜里前去引凤楼,但赵熹自觉为侍卫、不肯渎职,仍护了承平入宫,皇帝有所误会,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舒美人请赵熹到花园赏花。赏花总比呆坐着好,赵熹自然应允。
正是清晨,晨光熹微、晨露晶圆,半枯的草木在日光和曦露的打扮下泛着些些金光,倒是意外可爱。赵熹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花园怡然亭,舒美人正等在那里。赵熹快步迈入亭中,向舒美人作揖行礼:“参见舒美人,舒美人有孕在身怎的不多休息休息,这么早起也太过辛苦!”
舒美人叫赵熹入座,摸着自己的肚子笑了笑:“不辛苦,陛下每日卯时就要晨起,妾要伺候陛下、早就习惯了。”
赵熹蹙眉道:“我观陛下对美人宠爱有加、听说后宫之中也并无他人,美人为何还要日日早起伺候,多歇一会都不行么?”
舒美人道:“妾本就为宫婢、得陛下怜惜方有今日,更该勤勉侍奉报答君恩,又怎能恃宠而骄?何况妾在后宫整日看花观鸟并无要事,陛下却费心劳力为天下忧、就是夜里也不得安寝,妾为臣子见陛下如此岂能不感激心疼?能服侍陛下妾觉得快乐得很呢,又谈何辛苦?”
赵熹明了,舒美人将皇帝当做主人。其实何止舒美人,天下妻子多将丈夫当做需要侍奉感恩的对象,像仆人讨好主人一样讨好对方,并以此为荣、以此为乐,赵熹不由扁起嘴,幸亏承平并不如此。
舒美人似乎看透了赵熹所想,笑道:“赵小君是否觉得妾无能、无趣?妾听陛下说了小君的故事、妾也羡慕喜欢得紧呢!可是妾为女儿,无小君的毅力和决心,得不到小君的勇敢和才干,便只能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妾也曾自怜自艾,可陛下同妾说,鲲鹏有翱翔之志、蜉蝣亦有一日之乐,鲲鹏志高、蜉蝣之乐也并不卑贱,凡人在世,只要有所想、有所念、有所信、有所坚持,哪怕于旁人微不足道,对自己也不负此生了。”
赵熹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番话。他生而好强、不肯屈服,觉得所有随波逐流的都是自甘堕落的,没意思得很,就像卫宁的王才,明明为一里之长、并非无能之人,卫宁守城时他也功劳颇多,可之后论功行赏他却因承平征了他们的粮痛哭不止决然不肯受封、仍回了村落,当初籍籍无名的马双九和袁敬德都已威名赫赫、他却仍是个小小里长,做人做到这份上岂不窝囊!还有那个要找自己报仇的孩子,说要报仇也只敢拿了土块扔自己、哪怕找柄刀呢也能叫自己流点血啊!无非是软弱怯懦、自我安慰罢了,说着血海深仇的狠话却做着稚儿弱子的蠢事,无能极了!
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是否耽于蜉蝣之乐?蜉蝣之乐岂不卑贱?蜉蝣之乐并不卑贱么?
赵熹甩了甩脑袋,叹道:“陛下倒是个有趣的人。”
舒美人笑得骄傲又哀伤:“陛下是真正的贤明圣君!咱们国家如此小君比我清楚、朝廷形势如此小君比我明白。不瞒小君,妾初有孕时惶惶不安,开始怕保不住、后来怕不该保……我每天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他一天天变大,心里害怕极了,他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已经知道痛了?如果真要……他会不会疼?会不会怕?会不会恨?他是不是也很希望见到我、见到他英武的父亲?可会不会因为他反叫陛下陷入险地?我爱自己的孩子,可我更爱陛下,我好容易下定决心,可陛下、陛下说他为君应护臣、为父应护子、为子应开枝散叶,这孩子是他的长子,他绝不会叫自己的孩子白白受累……”舒美人抬起头,一双水眸望向赵熹,“赵小君,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三公子、感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我的孩子!”
赵熹看向舒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难过得很。以立场论,平州并不希望这孩子出生,但坐在舒美人身前、听她说着这一切,赵熹忽然不忍。这个孩子是有生命的,他的父亲和母亲拼尽一切来保护他,自己却卑鄙地希望他死去……
赵熹长长舒了口气,笑道:“放心吧,这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此时含英殿内,陶太傅正在给皇帝及诸公子上课。陶太傅在纸上写下“治世”二字,叫书童举起给大家看,提问道:“此二字何解?”
黄安文先前在陶希仁处吃了教训,此时正要积极表现以求赎过,闻言率先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又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故治世以德、德盛道行为治世!”
太傅点点头,转向燕无异,燕无异答:“国泰民安为治世,治世应安民。”
太傅又问:“何以安民?”
燕无异想了想,道:“除寇驱虏,让百姓能安稳度日,不受贼寇侵袭。”
皇帝不禁问:“燕州贼寇可厉害?”
燕无异叹:“蒙夷时有犯边,近年元希烈又灭辽丹收西川、建万里之国,胡蒙愈发强悍。马上就要冬天,他们没有吃食,又要想办法劫掠我们了,只是这次有元希烈坐镇,不知是否能如以往抢掠即走……”
皇帝太傅皆叹,元希烈一代枭雄野心勃勃,就怕漠北填不满他的贪欲,可京畿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其他呢!太傅摇摇头,又看承平:“李公子如何看‘治世’?”
承平无意与诸人争锋,起身答:“黄弟、燕兄所言甚是,先安民、后实仓、再教礼,百姓安居乐业、官吏各尽其能,天下治矣。”
秦尉宁嗤笑一声,开始找茬:“你们这些话说跟不说有什么区别?李兄拾人牙慧也就算了,安民、实仓、教礼,如何安民?如何实仓?如何教礼?就以当今天下说,如何治世?”
承平斜他一眼:“敬闻秦兄高见!”
秦尉宁瞧瞧皇帝,道:“我才疏学浅,没啥高见,只是听李兄言之凿凿才有此问,原来李兄也不过尔尔!治世,自然还要高位者论。”
皇帝笑道:“《荀子·大略》有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礼记》又书‘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故治世者,政和、民安、义盛之世也。何为政和?君臣一心、君民一体;何为民安?夜无盗、行无贼、仓禀实、男女有归;何为义盛?君仁臣贤民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各人各安其分。如尉宁所问,当今之世如何治?当今之世,君无威、臣不忠,各州割据、百姓不安!譬如去年青、平、卫之争,战乱一年死伤将士近十万,三州之交百姓为避战乱逃难离乡者十数万,丧生战乱之中、破家离乱之中者更是不计其数!除死伤外,三州为战所花军需粮草,为这些军需粮草所征劳役、所加赋税,为劳役赋税所苦之人民,何以数计!九州同为兄弟,却手足相残,诸侯尚如此,百姓效之如何!今日你一家强而侵、别家惧其侵而先抗,他日各家纷争永无宁日,致使大州不安、小州惶惶,君命不可达、百姓无所从!诸位,尔等皆公卿之家、担一州之事,尔等可怜爱百姓顾惜羽毛?可遵循道义忠诚君主!朕忝为皇帝,见宗庙不稳九州动荡百姓流离心中苦也,祈盼能尽己所能治世安民,然一人之力孤,九州之安在九州!尉宁问何以治世,各州拥君、治世之始!尉宁,朕所答你可满意?”
诸公子皆惊,大家都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一切。可是他说了又如何?如他所言一州动九州不安,如今已然如此,想九州忠君,凭什么呢?凭几句道义的高帽?可众人也不敢反驳,毕竟头上还顶着道义的帽子!
秦尉宁胀着脸憋了半晌,终究道:“陛下答得好,秦尉宁佩服!”
承平望着皇帝蹙起眉,说就罢了还敢反问秦尉宁,这皇帝确有魄力,不容小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