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狭小的窗口,阿加佩正在远眺,他试图看到一线碧蓝的海面。
他望得无比专注,但通过层叠低矮的屋檐,他只能看见细窄的一线天空,蓝得像把揩干净的长刀。
“阿加佩!”身后有人喊他,“别发呆,快走了,小心再吃老爹的鞭子!”
年轻奴隶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急忙跟在同伴后面,只来得及仓促地调整一下腰带。
零星的群岛,仿佛大海上散落的绿松石,在湿润强劲的季风中迎接着络绎不绝的船队。作为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路标,只有识货的罗盘能够准确摸得这些无名岛屿的位置,而它们也只欢迎特定的人群。
这是一座停驻在大海上的中转站。
有的人称呼它为乐土,有的人称呼它为白塔,有的人将它看作是富商豪强在海上的行宫,但不管怎么说,大量的奢侈品随着移动堡垒般的船队,在这里汇聚又四散。数不清的船舶承载着金银珠宝、乳色玻璃、玳瑁龟壳,以及胡椒、丁香、肉桂皮和狮虎犀牛在内的诸多稀有货物一起来到这里,为了短暂的休憩而停靠。每一只船都在黑夜燃起火把时抵达,在天光乍亮时启航。
巨大的财富同时伴随着巨大的奢靡,全天下最昂贵的夜晚非此处莫属——除了沿途的补给,这里更是贩卖奴隶的岛屿。
一望无际的大海,充作了这些美色奴隶们天然的囚牢。一座座销金窟在岛上建起,奴隶们有男有女,其中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然而依旧沦落至此的可怜虫。
披着金纱的舞女、肌肤黑如子夜的波斯武者、落魄贵族的妻儿、身有爵勋的年轻军官……船舶鼓起的风帆送他们来到此地,这些人便再也看不到回家的路在何方。
他们被叫作货物,与南来北往,与岛上暂时卸下的香料等同,与野兽皮毛和钻石翡翠等同,唯独不与人等同。
八方汇聚、八方流散的黄金,在这个独立于俗世的海上王国中建立了强大的秩序。大海插翅难逃,占据了人口市场的奴隶主们,则致力于摧毁奴隶曾经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尊严,直到他们屈辱地臣服于岛上的生活,用身体替他们赚取源源不断的钱,带血的钱。
阿加佩就是被贩卖至此的奴隶之一。
和一般奴隶不同,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父母卖上了货船。迄今为止,他对旧日家庭的回忆,只剩下破旧房梁上悬挂的一捆泥色麻绳,滴滴答答,淌着永无止境的咸水。他的双亲以打鱼为生,每当那捆浸水麻绳挂起的时候,就是父亲因为恶劣天气而不得出海,只能留在家里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挨特别多的谩骂,特别多的痛打。
阿加佩已经忘记了双亲的长相,但鉴于他有深褐色的光滑头发,白皙的、印着浅浅雀斑的皮肤,蓝得发青的双眼,所以他时常对着镜子猜测,或许在年轻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有过一段被异性追捧的时光。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对于一个双性人来说,他是“被魔鬼诅咒的畸胎”“生下来就要叫我们受苦”,以及“神会惩罚这个来讨命的小贱人”。自小的经历,还有异于常人的身体,导致他不得不拥有怯懦的性格,逆来顺受的处事方式。在被称为“老爹”的奴隶主手里,他反倒没有吃多少苦,身上的鞭痕,也是新老同伴中较少的。
一年中的三月要到了,季风将随着洋流从东北方向吹拂过来,为航线上的贸易带去最稳定的助力。有经验的大商和海上豪强总是善于计算时机,有了来自右舷方的顺风,穿越厄立特里亚海的航程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在即将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多数会决定尽情地放纵片刻,无名的群岛,足够供应挥霍的天国,便是此行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一次,岛上似乎来了一位身份非常尊贵的客人。
据传,这位客人不仅相貌堂堂,就连坐的船也比寻常来的客人恢宏豪华许多,吹奏船号的声音仿佛一千头海鲸在水面长鸣。无论大小奴隶主,全对他毕恭毕敬,岛上的人都说,他这次光顾,是为了挑选一个美人带走的。
因此,驱赶着手下的资产,所有的奴隶贩子汇聚一堂。婀娜青涩的少女聚散如蒲公英,风情美艳的妇人流连如杨花,或俊美或健壮的少年奔腾如名贵的马驹。客人坐在上位,左侧摆放着一尊黄金打制,白银与血红宝石镶嵌的鹦鹉螺杯,杯身上描绘着神明年少的祭司被八十八只雄狮撕咬的画面。
杰拉德轻轻抬起眉梢,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厌倦之意。
“大人,您实在是……”奴隶贩子谄媚地赔笑,再次命令手下的爪牙将一位挑逗失败的少年拖下去,“眼光高超,不同凡响!”
“你的美人们除了二话不说,扑上来就舔湿我的裤子;或者坐在我大腿上扭屁股,打算像条丛林巨蟒一样把我绞死以外,还会点什么别的招数吗?”
客人说话了,他的声音也像低沉厚重的晚钟,极有份量地震响在暮色昏茫的大地上,令人不由得腰腹酥软,幻想到许多不属于人间的国度。
奴隶主们立即贴上一阵低低的哄笑,伴随着许多点头称是的动作,以及为这份犀利赞叹不已的神情。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首的奴隶贩子露出为难的笑容,“您瞧,我最尊贵的朋友,您有钱有势,还有这么一张脸。请原谅鄙人的粗俗,您甚至无须勾动小指头,数不清的男女就会为您疯狂。这里所有人的珍藏,在您眼前都是尘土。那您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人是需要消遣的。”杰拉德微微一笑,小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闪闪发亮,“只是你这里的消遣不太合我的心意。也许在他们刚来这里,拼死挣扎的那两天会看得我比较高兴。只可惜……”
另外的奴隶贩子恭维道:“这个季节,海上的硬通货除了黄金珠宝,就是摩鹿加的香料——而那也是您,尊贵老爷的资产。奴隶的贸易并不吃香啊。”
“那就把你们的美人都拉出来看看吧。”杰拉德懒洋洋地说,”总会有一两个璞玉,等着我去挖掘的。”
与此同时,阿加佩正穿过长长的门廊,汇入众多形形色色的奴隶中,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白塔,群岛的象征性建筑物里。
奴隶汇聚的时候,杰拉德向下瞥了一眼,他注目了很久,才半是挑剔,半是赞同地应了一声。
即便是他这样用惯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的人,也不得不认同岛上的景象。
这确实是一番极其稀少的,令人心醉的场面。这些美丽的奴隶,有的身着轻纱,有的挂着银铃,有的戴着黄金的口衔与囚枷,活像披挂鞍绺的健美骏马。他们的容颜生辉,闪耀着青春的活力。事实上,谁能将这支阿芙洛狄忒的军队从奥林匹斯山偷来手里,谁就掌握了人间快乐与堕落的奥秘。
他们在主人和贵客的面前站定,带着或卑微顺从,或桀骜仇恨的目光。
阿加佩站在最后,在人群里,他平凡得仿佛一只误入孔雀群的家鹅。
“看看那个?”奴隶贩子兴致勃勃,向他推荐最前方站着的女人,“她的头发就像黄金一样美,上一次,红岛的总督乘船过来,想用和她体重一样多的金子换她的头发,鄙人都没有答应!”
杰拉德不动声色,转动着小指上的戒指:“即使在摩鹿加的篝火晚会上充作柴薪的丁香梗,也不会比这更廉价。”
一个奴隶贩子讪讪地退下,另一个赶忙挤代他的位置,指了一个新目标,一位身形健美,嘴衔金马嚼的少年:“大人,请看那个!驻阿马尔菲大使的小儿子,不仅长得像匹小马一样俊美,骑起来也跟烈马一样带劲。驯服他,可花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杰拉德似乎起了一点兴趣,但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乏味地说:”比起这个,你就不担心他的父亲来找你的麻烦?”
奴隶贩子毫不避讳,发出大笑:“在找我的麻烦之前,我一定会先请他来这岛上。我要盛情款待这位尊贵的大人,向他展示美人的歌舞,等到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
他充满恶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就把他儿子牵进来,也让他好好享用一番,再看看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的反应。”
杰拉德嗤笑一声,意兴阑珊地说:“有趣的报复方式。”
在这之后,不管多么动人的资产,都无法激起这位香料之主的兴趣。或许是看奴隶主们实在丢尽脸面,杰拉德这才散漫地解释说:“戏弄这类不幸者的自尊心,摧毁他们的世界,重塑一个独属于你的玩物……一两次挺有趣,三四次也还行,次数一多,难免就要觉得厌烦。”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下面,”还是换种玩法吧。”
“您向怎么做?”
杰拉德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牢牢盯着人群中的一点,他微笑着提问:“那是谁?那个面目平庸,褐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孩,他是谁?”
“老爹”浑身一抖,从比他更富有,势力更大的同行身后挤上去:“他叫阿加佩!回大人的话,那是阿加佩,他是个……”
迟疑一下,他俯身过去,在摩鹿加主人的耳边隐秘推荐:“他是个双性人,小时候就被父母卖上了货船。性格十分温驯,您想怎么样,就能对他怎么样……”
杰拉德·斯科特的神情终于被点亮了。他站起来,朝着通往露台下方的大理石楼梯走去,老爹急忙跟在他身边。
“平凡的,从未感受过爱的男孩,因为特殊的体质受尽白眼,自卑无比……”杰拉德笑了起来,“这种孩子,最适合将他当做临时的珍宝,捧在手心,捧得高高的——”
他走出宫殿,走向午后灿烂的阳光,走过一群为他的高大与英俊侧目的美人,走向那个褐发蓝眼,不知所措的男孩。
——然后再狠狠砸到地上摔碎,尽情观赏他痛苦的泪水,还有来不及缩回胸膛的,破碎的真心。
“让我们找点乐子吧。”他说。
“我叫杰拉德·斯科特,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的午后,阿加佩于慌乱中抬头,他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也从未看过这样一双如星子般好看深邃的眼睛。
“我……我叫阿加佩。”他下意识地讷讷回答。
开新文了!这篇从18年拖到现在,这是第二次大改了,我一定要写完它!
目前存稿10万字,30章,希望能日更到完结(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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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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