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人,不要,”黑鸦面无人色,浑身上下的热量,都随着这气音般的恳求吹出了体外,逸散在寒凉的黑夜里,“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原谅我的愚蠢冒犯,请原谅……别赶我走……”
他感到恐惧,感到无法言说的寒冷顺着骨髓蔓延,似乎立即就会把他冻成一具行尸走肉。
海上的千眼乌鸦也会害怕吗?想必任何见过他的人都要否决这个提问。人们将他视作海渊里游荡的魔鬼,取信于黑鸦曾经行走于地狱的传闻。他沉默寡言,一种对活物的厌恶闭紧了他的唇舌;他阴郁傲慢,俯瞰着一切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人是国王还是乞丐,有恶火在他眼里燃烧。
只有阿加佩是唯一的例外。
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没错,确实如此,一个商人的灵魂便该笃定地虔信这一法则。既然他从阿加佩那里获得了令人发疯的怜惜和温柔,那么作为代价,他毫不犹豫地在交易天秤的另一边,押上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以及全部的灵魂。
“求求您,别……别赶我走……”发颤的呜咽使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黑鸦无意识地流着泪,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懦弱地悲泣,他只是盯着自己的主人,从他身上显露出哪怕一点犹豫的仁慈,都能救下他的性命。
“要我躲到您看不见的地方也好,要我从此在您的眼中消失也罢……我愿意为您做一切,只要……只要让我看着您……我什么都可以做……”
别赶我走。
“那么我搬出这条街道?可以和您住在同一座城市也是满足的……物产、财富、人脉……一切都不需要您费心,我甘愿为您奉上一切,赎罪到您消气的那一天,或是我死去的那一天……我发誓我能做到,我能的……”
别不要我。
他已经跪在了地上,手指不自觉地向前触摸到匕首冰冷锋利的尖端,他病态地呢喃,越哀求到后头,越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像陷在狂乱的梦呓里。
“……黑鸦,我不会赶你走。”阿加佩发出声音,满室寂静,男人蓦地闭上了嘴唇,唯有唇角还在神经质地痉挛。
阿加佩的声音无比苦涩,但仍有某种纤细但坚韧的东西贯穿其中,他轻声说:“站起来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爱不应当是这种会让人失去尊严的东西啊。”
尊严?
千眼乌鸦猛地将匕首攥进掌心,速度之快,便如垂死挣扎的毒蛇发动最后的搏命一击。这一刻,两种心理交替着争先恐后地窜出脑海,一种充满疯狂和毁灭的占有,炼狱的硫磺火也不会比它烧得更凶更快;一种则充满忏悔和痛不欲生的爱意,向他展示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愿景:阿加佩不接受你的感情也罢,将你的一生献祭给他,是否也算一种有始有终的朝夕相伴?
阿加佩望着他,他轻轻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黑鸦以为他会触碰自己的脸颊,但他最终还是收回去了。
“尊严?”黑鸦哑声说,“不……大人,不。在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才最下贱。”
阿加佩看着他漆黑无光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想,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好吗?”
·
“我的朋友!”
私人码头传来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夏佐跳出小船,麂皮长靴扣着银带,像在御前的绒毯上走过一遭般簇新闪亮。“我很高兴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且准时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在他的视线中,那个高大阴沉的情报贩子正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
身为一个毁容的跛子,黑鸦从不带面具遮掩他的容貌,也不会穿特制的鞋子来掩盖他的缺陷。他走路永远直视前方,用高傲来形容他的姿态是十分贴切的,他不在乎大众的看法,一心一意地蔑视他们。以夏佐的生平所见,仅有两类人能坦然做到这一点,一类是拥有一切的君王,一类是失去一切的死囚。
不过,要是他的衣着再华贵一些,不毁容,双腿也完好无损,给他一根金杖,一群簇拥的仆从,说不定真会像极了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公呢!夏佐在心中暗笑。
“来,让我带您去目的地!”夏佐招呼他上小船,上等香料的存储条件极为苛刻,单凭海港是无法满足的。拜占庭商人用财力打通治安官的许可,独占一片靠海的无主荒地,打通了一个兼具阴凉和干燥的地下储藏室。
喜马拉雅山脚产出的闭鞘姜和甘松香,马拉巴尔的黑白胡椒,中国的生姜与芸香,地中海的番红花……唯独没有摩鹿加的特产香料。黑鸦默不作声地评估着室温和空气的湿度,失去指纹的手指从一些昂贵的颗粒间掠过。
“如何?”夏佐迫不及待地问,他为这批香料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一旦他失败,他的家族将不再支持他下一次的远行。
黑鸦瞥了他一眼,这叫夏佐立刻噤声了。
他的双眼就像风暴中的漩涡,时刻翻腾着狂躁的,急于毁灭发泄的光。即便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心底嘲笑黑鸦那与身份不匹配的仪态,此刻也不得不敛气屏息,耐心等待对方的鉴定结果。
虽然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但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夏佐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难道这个毁容的瘸子还能是摩鹿加的家主吗?
黑鸦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撮黑胡椒,在距离鼻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轻嗅。
一般的鉴定流程是需要戴手套的,人们认为汗液会污染香料的气息,不过,他没有纹路的手心早就不会出汗了,这反而给他增添了十分的专业性。
阿加佩已经四天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天的“早上好“、“中午好“以及“晚上好“,哪怕一同照看着丁香的花圃,阿加佩还是不说一句多的话,这是黑鸦所无法忍受的。阿加佩的疏远无异于一把剥皮刀,他每对他客气且疏离地微笑一次,这把刀便要在他身上活活剜掉一块肉。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和主人多说几句话,进而剖白心迹的契机。
黑鸦非常后悔,他想他真是个冲动的蠢货,居然忘记给他的主人留以退缩和逃避的空间。当一个人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刻,他有可能选择妥协,也有可能选择彻底的了断,这是对半开的风险,稍微有一点野心的商人都会选择赌一把,但黑鸦不行,哪怕阿加佩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选择放弃,他都承担不起最终的结果。
“……这是送给摩鹿加的礼物?”他以浑不在意的口吻发问,“勉强合格,应该能让摩鹿加的库房总管为它预留一个位置。”
“当然不是了,我的朋友,您怎么会这么想?”夏佐诧异地问,“送这么一批价值连城的香料给摩鹿加,难道我疯了吗?”
那种船队一发现无主的香料产地,就将它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劫掠一空,统统掳进船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香料依然是和黄金、丝绸与奇珍宝石等并列的财富代名词,只不过,它流通的方式变得更加精巧,更加阶级化。香料的等级差别被发明出来,用以维护王室和豪族,还有一切上层阶级的地位。
黑鸦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暖意。
愚蠢的跳蚤,他漠然地想,要和乌鸦打交道,必须牢牢藏起你的意图,否则,你又凭什么可以捡回一条命呢?凭我压根没有的慈悲心肠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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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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