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他是你的仆人,对你忠心耿耿;我还听说,他具有无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仅对航线和洋流了若指掌,还会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种香料,更在种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说,旁人无从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经专门派人前去找他,结果你也知道了。”
“现在回答我,年轻人,你对这位曾经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该说什么呢?黑鸦又做了什么呢?诚然,黑鸦曾经热烈又深沉地爱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实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姓名都没有的男人。在对方恢复记忆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惮,直觉与本能般的恐惧,他与黑鸦就更少谈论过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鸦以前登上过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会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从。”阿加佩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如实表述,“我不会说谎,也说不来谎,当时他遭受大难,失去全部的记忆,我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从一些水手那里为他赎了身。而他名义上是我的仆人,实际上,我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赖我……”
主教不予置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难看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对商业和航海,当然还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哪怕他失去了记忆,这些知识都没能被他遗忘。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就……走了。”阿加佩说,“没了,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就走了?”主教狐疑地问,“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吗?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说法吗?”
阿加佩:“啊?不、不啊!就是,走了,离开了,坐船走了的意思!”
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声。
“果然,”他低声说,“刻薄寡恩,一个标准的斯科特人。”
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听了,又好像是大脑还在秋日清晨的寒气里打转,没有绕过弯儿来。他讷讷地问:“什么……什么斯科特人,您在说什么啊?”
主教他抬起花白浓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锐利,却没有平常惯有的不耐烦,反倒有些别的东西,一些近乎于怜悯的东西。
“我们说的黑鸦,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复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对我而言,谎言也是不必要的伪饰,我没有必要对您撒谎。事实如此,葡萄牙的巴尔达斯已经雇佣了他,您从前的朋友似乎执意要向摩鹿加报复,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夸张地说,已经震动了整个地中海和欧罗巴大陆。”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报复摩鹿加!”阿加佩脸色惨白,声音尖得像是鸣鸟。他没有知觉,也没有生气地重复着主教的话,这一刻,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在提问,“可他为什么要报复摩鹿加呢,您有什么证据?”
“巴尔达斯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任何关于‘千眼乌鸦’的情报,都提到了这点,即黑鸦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过,这倒也有迹可循,那黑发黑眼,冷酷的个性,以及对香料的透彻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为了复仇,以及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地位与名誉,他视摩鹿加的现任实权者,狮心女士玛丽·珍·斯科特为死敌,而摩鹿加也正在发起反击。战争席卷了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这段时间,没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着道:“根据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两年前死于重病,虽说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斗争中落败,被狮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权也不是十分稳固。反过来说,黑鸦很有可能是残余的旧党,是的,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称谓,他的作风,乃至那股疯狂的劲儿,都与曾经的摩鹿加掌权人十分接近,他应当是杰拉德·斯科特的亲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经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实际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过度的震惊和茫然中颤抖,就像一个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还好吗?”主教皱起眉头,“您怎么啦,难道我这里很冷吗?”
“是……是的吧,也许吧。”阿加佩轻声说,他的嘴唇也确实开始发紫了,“我……我好像是有点冷……”
“侍从!”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热茶,动作快点,你们这些蠢货!”
阿加佩被七手八脚地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盖了毛毯,手里也捧着杯热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断绝的,它不从外界传递过来,也要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涌现。
“我了解您这时的心情,”主教叹了口气,“您差点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个农夫与蛇里的农夫,那个渔夫和金鱼里的金鱼。您的善心让您收留了一位敌对家族的仇人,并且险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让我们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失误里,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当下和未来。毕竟,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着将来,谁就能改变过去。这话我从未教导过任何人,连我的侄儿都没有,他配不上这句话的分量,但我想,您应当是能够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没有收到回应,主教惊愕地发现,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经出现了泪水的闪光。
“您这是做什么的!”胡安·丰塞卡皱起浓眉,勃然变色,呵斥道,“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软弱的草梗,您难道是块没有主见的奶油面包吗?被风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烧就化了?这不是此处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没错,人是有骨头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这个!”
宫廷里上上下下都说,主教声色俱厉地吼叫起来,会叫狮子也吓得脚软,可阿加佩仍然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痴了,只有悲戚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内幕,或者说,这个黑鸦带给他的伤害要比想象中还深?
看见这样的场景,胡安也犹豫不定了起来。末了,他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惨地舔伤去!以后几天都不必再来了,我只希望您能记住职责,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与决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门的了,他也不在意侍从们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时的讶异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开的纷纷议论。因为胡安·丰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当下理解他的心情。
这一刻,黑鸦在恢复记忆之后对他的冷漠、鄙夷,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释:因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与屈辱,这甚至可以说明,他同样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还在心底有过天真不实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别的时候见过自己,可能他没有出席那天的宴会,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彻底打碎。
——“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长,含着多么轻蔑,多么戏谑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还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进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
事实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远比一把刀能带来的伤害要更多。长久以来,黑鸦的存在慰藉着他,尽管他恢复记忆,又变成了个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终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护,并且深爱着他。两个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达成的友谊和真挚的联系,就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时至今日,阿加佩终于明白了真相,他终于明白了黑鸦的疏远从何而来,黑鸦的鄙夷又从何而来。
——他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奴隶,是一个被当众侵犯,被当众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为她是一个奴隶的女儿,一个娼妓的女儿!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浑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门,绊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这是怎么啦?”听见动静,赫蒂太太急忙奔出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刚刚才说要去花园里逛逛呢!”
“黑鸦是斯科特人……”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阿加佩的面颊,他哭得连话都很难说出来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怀里,像个重病垂死的人,“黑鸦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开始,赫蒂太太还困惑又焦急地张着嘴,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了,完全领悟了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即刻变得苍白,痛惜又怜悯的泪花同样浮现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搂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这实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太多的眼泪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肤,令他的胸口也出现了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缝衣针插在心脏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动,都会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认识杰拉德·斯科特……应该说,他就是他过去的亲信,他甚至会帮他复仇……”
“我爱他,我像爱一位最亲爱的朋友那样爱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远变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个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灼热的,晕眩的,阿加佩拼命试图控制喉咙深处喷涌的抽泣,可是他没能成功,一次都没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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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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