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只有三三两两散客在喝酒吃菜,掌柜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袄坐在柜台后面撑着头,时不时伸手在唇上抿一口,翻着书页,偶有笑意。
角落的一张大桌,杨老夫人和杨茹戴着帷帽坐在靠墙的一边,杨灿坐在外面一侧,接着是瑞王和卫湃,淡墨与禇思坐在外侧张罗添茶上菜。
热腾腾的饼子端上桌,各自拿起一块,温热的饭菜下肚,驱散一路舟车劳顿的疲累。
杨老夫人没胃口,只吃了几口便由青萝搀扶着上楼去休息了,瑞王吃饱喝足抄手倚靠着柜台与掌柜闲聊。
窗外风雪刮起来,驿站的木门被吹开,厚重的门帘也被刮起来,杨茹垂头伸手揽住帷帽,往杨灿的身后躲了一下。
刮进来的雪花很快融化,卫湃举着茶盏没动,心底的担忧随着时日渐长越来越盛,一丝后悔涌上心头,不知她是否遇上埋伏,是否平安,是否顺利抵达都城。
他全然不知,也未收到只言片语的传信。
思绪纠结涌动着烦躁,试图抹平却更加不安,如同琴弦上的杂音,虽小但足以打破宁静淡然。
抬手端起酒坛,清冽的酒水倒出,举起来在唇边顿了顿,第一口入喉的时候便蹙起眉,辛辣滚烫。
“公子……”禇思欲言又止,看向碗中已空,酒水饮进的人。
公子一向不胜酒力,也从未主动饮酒过,少有的几回家宴也只沾湿唇边,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淡墨伸手推一下禇思的手臂:“这么冷的天,公子想喝你就别管了,喝点也好休息,睡个好觉。”
卫湃没想多喝,浅尝截止。
禇思意识到,公子将心事从那个小院带出来了,他陷入沉默,半晌后一个猜测跃如脑中。
不可能吧。
公子难不成是在担心应姑娘?
这个猜想一出,率先被自己否定,又心存疑虑。
公子的心事似乎就是从应姑娘离开后不久开始有的。
第二日一早,马厩中已经空荡荡,散客们趁着风雪未来纷纷出发赶路,去往下一处,下一批过路者不知何时会来。
禇思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到行至半路,凑近淡墨低声问:“你可知,应姑娘是否有传信回来?”
淡墨:“问这个做什么?”
“她一人去护送人证,有点不放心。”禇思只能如此说。
淡墨斜睨着他:“你何时对她如此关心了。”
禇思:关心她的另有其人。
淡墨见他闷着不说,摇摇头:“何止传信回来,连个口信都没有,她武功远超你我,想必无事。”
禇思回头看一眼车厢内,隔着厚重门帘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但愿早日赶回都城。
清晨,雪停风止,路上结了冰,马车不稳,路上行人更少。
管事抄着手穿一件青色长袄,肩上暗纹绣着繁茂枝叶,腰间挂着玉牌,眼角皱纹深深,嘴角两道沟壑,起得早,只喝了一碗热粥便去前院张罗出门要准备的车马,又去库房清点一遍即将带出门的礼品。
卫府宅院大,家仆却少,卫老将军与卫相都不喜欢身边人太多,连带着卫湃自小也是冷淡的性子,因此宅院中的许多地方还有积雪,看上去萧条冷清。
管事走得很小心,路上太滑,前两日差点摔倒,也还是把腰扭了一下,至今不太舒服。
卫父穿戴齐整用过早膳坐在前厅里喝茶,冷空气钻入肺腑,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腔隐约闷痛,想起医士把脉诊出他早年有伤,肺腑底子不好,久病不愈拖成顽疾,眉间一簇。
管事都准备妥当,来到前厅回禀。
“老爷,都已准备妥当。”
卫父:“去吧,先前收过长孙山的礼,那一株雪莲父亲用来做药引疗效极其好,如今他病重在榻,也该去探望慰问一声,替我解释几句,如今朝上局势不明,我便不去登门拜访了。”
管事套好马车带着两人离开,马蹄踏上雪地,行驶缓慢。
“那不是家中的马车吗?是谁出门了?”淡墨拉住缰绳跳下马,抻着脖子看去,远去的马车只能看见残影。
禇思拍拍身上的风雪,抬步走向车厢,公子和瑞王也已经踏出来,他又赶紧去门口通报,即便不喜表露情绪,此刻也难掩激动。
终于回家了。
想起后面的车内还有杨家女眷,询问:“公子,杨家老夫人他们该如何安排?”贸然带回府上似乎不太好。
瑞王抱肘:“若是卫大人不方便,也可由我安排,瑞王府够住。”
杨家几人与案情有关,卫湃眼眸垂下,淡声道:“不劳烦瑞王了,舟车劳顿,正好马车还齐整着,也早些回府上休息吧。”
卫湃毫不客气撵他离开。
瑞王尴尬一笑:“好,那我就先回了。”转身上了马车。
卫父在前厅思绪半晌,才缓缓起身走向前院,见到禇思带着杨家女眷去别院,卫湃迎上来鞠躬行礼。
“父亲。”疏远又不失敬重。
离家多日,倒是消瘦了些,想必在外不适应的地方很多,身为大理寺的人,办案出远门实属平常,果然还需提高体质。
卫父担忧的心放下来,面上平淡:“嗯,先去看过你祖父再休整。”
卫湃跟在身后往卫老将军的院中走去,穿过长廊和小院子,积雪成堆,寒梅的冷香丝丝缕缕飘来,诧异的抬起头看去,记得离开家之前院中并无梅花。
卫父头未回,脚步缓下:“这梅花是前些日子移栽来的,你祖父很喜欢,说是家里多了一丝烟火气,不再冷冷清清的了。”
踏入院中,一只小白狗撒欢的跑过来,在卫湃和卫父脚边摇头晃尾。
“这……也是祖父养的?”卫湃表情一滞,沉默片刻。
印象中,祖父戎马半生,虽然待他可亲,却称不上和蔼,养狗弄花这种事,不像是他的性格。
行至门前掸掉吹拂在外袍披风上的雪花,听见屋内笑声。
“这鸟居然还会说人话……”
卫湃眉梢一挑,诧异盈满心头。
卫父勾起唇角,踏入室内。
女主叉腰拿着一根树枝在逗弄笼中色彩鲜艳的鸟,杏眼圆睁,被室内的热气熏红了面颊。
听见门口的动静侧目看过来,与卫湃震惊的目光对视上,笑了两声退到一旁。
“老将军,卫大人回来了,那我就先去别处忙。”说完,应玉堂拎着树枝走出去,路过卫湃身旁的时候想起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依旧憋不住笑意。
屋内暖炉燃烧正旺,卫父只穿了一件长袍,坐到卫老将军另一侧,接过茶盏喝一口。
卫湃解开披风挂到衣架上,忍不住的问:“她为何会在?”
卫老将军转动拇指上的黑曜石扳指,但笑不语。
卫父放下茶盏:“你先坐下,说一说郸城杨家的事。”
卫湃压下心底疑惑,坐到椅子上缓缓将在郸城杨家发生的事讲出,事关案情若是以往,他不会在家里与父亲祖父谈论,但当下的情况让他不得不说出来分析,背后关乎朝堂与后宫,牵扯到诸多世家,不是一个简单的案件。
流云缓动,树梢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室内谈论声渐停。
卫老将军眉目间带着沉思:“十年前的周家、如今的杨家,都是因为赵后?”若是赵家有如此大的能耐,为何圣上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干预制止,让赵家壮大到如今地步,若是不给一个满意的交代,百姓会如何议论,势必掀起动乱。
卫父对赵家一些人的做派知晓一二,如今赵家狼子野心尽显,不止想居于所有世家之上,还想操控朝堂。
窗外传来几声轻敲。
卫老将军:“先别想了,湃之刚回来,用过午膳先去休息,其他事慢慢来。”
推开门走出去,拢紧肩上的披风,看向蹲在雪地里无聊摆弄手上石子的应玉堂。
应玉堂的视线在他身上绕一圈,后定在卫老将军身上:“我都扔好几块石子了,午饭有红烧肉,炒青菜和烩饭,都是您爱吃的。”
边走边说着,在前院遇到淡墨和禇思,二人看她的目光与卫湃当时如出一辙,忍不住又笑起来。
淡墨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里?”环顾四周确认这是卫府没错。
应玉堂露齿笑道:“边吃边说。”招呼他们二人到偏厅与卫家其他家仆一同吃饭。
跨腿坐到长条凳上,盛出一大碗烩饭扒拉几口。
“我是特意到府上等你们的,护送大婶途中几番化险为夷,围追堵截,若不是我武功高强,坟头草都一尺高了。”
“好不容易带人回到都城,大理寺收押后告知我不用等结果,事情已经结案了,说是让我离开吧。”
应玉堂回想那时受的憋屈,气不打一处来,这也是她不给卫湃传消息的原因之一。
“你们说我不给你家公子传递消息,我离开的途中遭到暗算,若是我传消息回去,那些来路不明的人顺着消息路径跟上去,岂不是陷你们于危险中。”
淡墨摸摸鼻尖:“如此说来,你还是为了我们考虑。”
应玉堂目光移开,低头扒饭。
“那你是怎么到卫府来的?”禇思疑惑。
卫府向来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看她的样子也不想卖身为奴为婢的样子。
嚣张的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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