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被这称呼吓到了。
她从一开始就很自主自觉把自己划分到了下人的阶层中,甚至觉得应该还要比下人更低级一些。无论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她都不敢想象娜塔莉居然会以这般恭恭敬敬的态度对待她。
她总觉得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大脑很快就给出了更符合实际的猜测——娜塔莉的这声“大人”并不是在说她。她急忙回头看了看,却没有捕捉到任何身影,这里只有她们两人。
乔安娜回过头,扫过娜塔莉抽搐的表情,莫名地有些心虚。她指了指自己,小声地向娜塔莉确认道:“你在说我吗?”
此话一出,娜塔莉的表情又抽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只差一些就要五官移位,原本的美貌也彻底消失无踪。她泄愤似的用力咬着下唇,本该是樱色的丰厚唇瓣被咬得褪去了血色,显得她此刻更加骇人。
“得了公爵大人青眼相待便如此洋洋得意……不就是个垃圾食物吗……”乔安娜听到娜塔莉小声地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
娜塔莉或许并不想让自己一时喃喃自语被当事人乔安娜听到,但乔安娜敏锐的听觉还是把这些字眼一个不落地全部捕捉到了,尽管她也不想去听他人的非议。
乔安娜垂下眼,掩去眸中掠过的一丝难过。如果是一个吸血鬼,哪怕是伊利亚用这种怨恨的口吻表达对她的鄙夷,她或许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因为她压根就不在意吸血鬼们究竟如何看待她是个怎样的家伙。
可说出这话的偏偏是个人类。
简直就像是被最亲的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乔安娜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悲伤愤懑,还是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怔怔地看着娜塔莉,试图从她厌弃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很可惜,她看到的只有纯粹的厌恶。
可这幅做派落在娜塔莉眼里,竟又成了惺惺作态。她瞪大了眼,下颚紧咬,很难看的两块咬肌从她脸颊旁突了出来。她心里那些恶毒的辱骂言语都快脱口而出了,可她却又想到了几个小时之前艾德被逐出特雷维尔府时,伊利亚对他说的话。
——我认为我不需要多嘴又自以为是的下人。
带着温柔且迷人的笑容,伊利亚如是说。
娜塔莉知道艾德的下场会怎般悲惨——身为整个公爵府上仅有的三个人类下仆,为了讨得伊利亚的喜爱,为了成为梦寐以求的美丽生物,她需要比别的吸血鬼知道的更多,也要比他们更加乖巧。
她知道,被伊利亚亲自逐出公爵府,等同于死路一条,再没有用武之地了。别的大人不会雇佣他们,军队也不会接纳他们,估计连救济都拿不到。没有人会想知道他们被驱逐的具体原因,这没必要。只需要知道他们犯了错,不适合雇佣,这就足够了。
她也知道,这些被驱逐的可悲吸血鬼只能在地下都市游荡。或许能遇上一个抠门的家伙,在他那儿当几天短工,赚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继而重新游荡;或许能靠旧日积攒下的一些积蓄过几天舒坦的日子,最后还是会沦落到饥肠辘辘无处可去的悲惨境地。然后在猎食本性的驱使下,袭击在城市边缘劳作着的那些开拓疆域的人类——也许称之为劳动力更加合适些。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们会被处以死刑,因为他们伤害了“宝贵”的人类。
省略种种一切,一旦被逐出主人家,便不可能再有任何活路可走了。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娜塔莉便暗自下定了决心,她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因为被驱逐的人类的下场远比吸血鬼悲惨,说不定被当街分尸都不会有什么人多投来一丝目光。
娜塔莉将手没入袖中,修得相当圆滑的指甲不停地掐着手心软嫩的皮肉,几乎快要扣破了,她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到了正常的表情,只是嘴角依然有些紧绷,不过较之先前的骇人神情,现下已经能算得上是相当友善了。
我已经在此处活了整整四年,只差一点就能成为吸血鬼,我绝不能因为这个小丫头而功亏一篑。娜塔莉在心里如此说着。
这想法支撑着她扯出了一个相当友善的微笑。
“乔安娜大人。”娜塔莉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向乔安娜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伊利亚大人命我转告您,以后去后院时可换身衣服,这身并不适合园艺劳作,也很容易将尘土带进屋里。新的衣服已经送到您的衣柜里了。”
现在娜塔莉终于能够顺畅地对着乔安娜说出这个称呼了,甚至连尊称都能信手拈来,尽管她心中的不满没有丝毫降级。
乔安娜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纯白的衣摆沾上了不少泥土,鞋子上的好像也没甩干净。她顿时就明白了,什么“这身衣服不适合园艺劳动”都是伊利亚冠冕堂皇的假话。他大概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己把泥土带进屋里来罢了。
乔安娜对伊利亚虚伪的好心嗤之以鼻,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两人相当尴尬地无言站了一会儿。乔安娜以为娜塔莉还有什么想说的,可娜塔莉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正等着乔安娜下指令呢。
“呃……”还是乔安娜打破的沉默,“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大人。”
娜塔莉说着,居然又向她鞠了一躬,双眸低垂着,满满都是恭敬和谦逊,丝毫没有了几分钟前乖戾暴躁的模样,反倒让乔安娜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沉吟了片刻,才道:“那么……我先回去了。晚安。”
说完这话,乔安娜便如同逃跑般小步跑走了,甚至没敢回头多看一眼。
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娜塔莉撕去了伪装的谦顺表情,丑陋再度从她精致的脸庞浮现,覆盖到原有的美貌之上。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里迸发出仇恨。乔安娜的那句“晚安”,落进她的耳朵里,又成了挑衅。
乔安娜的存在,哪怕只是眨一下眼,呼吸一口空气,对于娜塔莉来说,都是对她的一种挑衅。
脚步声彻底消失,再也听不见了。娜塔莉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也走开了。身为下仆,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
尽管娜塔莉已经告知了,但乔安娜第二天才打开衣柜,看到了她口中所谓的为园艺劳动专门准备的衣服——一件红黑色格子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背带牛仔裤,附带一顶编织草帽。如此鲜明的颜色在一柜子白衣中显得格外瞩目,因此乔安娜才一眼就认出来。
她把衣服拿了出来。
她总觉得伊利亚对白色有什么执念,不仅仅是他自己平时总是穿白衣,就连下人和她的衣服,也全部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样式不太一样。穿着红格子衬衫,总让她有种自己成了某种异类的错觉。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能穿上些不同的颜色,她还是很高兴的。
乔安娜用手指当作梳子,把长发高高扎起,随手一挽,杂乱中透了几分随性,竟倒是挺适合她的。这身衣服也衬得她青春气息满满——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
她忍不住在镜子前面晃悠了好久,久违地拾起了爱美的心思。她真的很久都没有穿过这样色彩鲜艳的衣服了,尽管这种穿搭并不是她最喜欢的。
这身衣服让她今天早上的心情格外好,她一手提着草帽,哼着她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小调,走下了楼梯,脚步轻快。走出后门。经过书房前那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时,她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她以前就很喜欢这样看街旁的橱窗。
这一望,乔安娜恰好同伊利亚对上了视线。
乔安娜真的不知道他在里面。
小调停下了,乔安娜别开视线,把帽子带上,挡住僵硬的面孔和无处安放的视线,加快了速度。可还没走开几步,她忽然听到伊利亚笑了一声,然后好像又说了句什么,可是被落地玻璃挡住了,乔安娜听不清。
乔安娜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可又直觉觉得伊利亚没在说什么好话。她莫名地气愤,折返了回去,用力敲了敲窗,大声问:“你刚说什么?”
她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似的。
伊利亚嘴角的笑还没有褪去,似乎还更浓了些。
“我说你像个德州老农。”
他重复了一遍,可乔安娜仍是一脸茫然,显然话语还是没能传达到。
伊利亚难得地显示出了耐心。他放下手里的钢笔,走到落地玻璃前,抬手打开了窗,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拖长了声:“我说,你啊,像是个德州老农。”
他字正腔圆,像是在教牙牙学语小孩说话似的。
乔安娜瘪了瘪嘴,她就知道伊利亚没说什么好话。
“那可真抱歉,我恰好就是在德克萨斯州长大的。”她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伊利亚笑得更开心了,得意于自己猜得准确。乔安娜不想再理他,跳起来拍上窗,把伊利亚“关”回了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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