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女尸

鲜红的血液和淡黄的麦芽糖在眼中来回闪烁,林清如一向坚定的眼中露出无措的茫然,呆呆地看着孙荣口中那枚与喉咙黏在一起融化的麦芽糖。

当年她父亲,亦是同样的咬舌自尽,亦是同样的麦芽糖。当她推开书房门的那一霎那,引入眼帘的便是喷溅在案卷上的淋漓鲜血,灼眼的红。

林清如生出迷茫之色来,仿佛再一次经历了当年父亲的死亡。就是那般,父亲被轻易地认定为自尽。同样伴随自尽定论而来的,是对于父亲的种种流言蜚语,畏罪自尽、同流合污,更有甚者,将父亲编排成与何佑惇一党。

林清如犹记得,当年父亲隐约提过,何佑惇贪污一案,并非到何佑惇为止,只怕是牵扯颇深。她从不相信父亲会在追查线索途中突然自尽。口中整齐的切口,喉中莫名的麦芽糖,和喷溅状的血迹,都说明了这一点。

尚且年幼的她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无论她提出种种疑窦,她的状告与呐喊被一句小小女子轻易抹去,在官场轻蔑的眼神中化为不起眼的尘埃。

也是从那一刻起,林清如明白,她需要有上桌说话的资格。

想及此,林清如突然一怔。如此,是不是说明,如果能找到害死孙荣的凶手,也许能找回当初的线索。

她捏着孙荣柔软而僵硬的下颌,忙再看向孙荣空洞的嘴唇,暗红色的漩涡布满鲜血残留的痕迹,一口发黄的牙齿上沾染着浓稠腥气的血液,从牙龈蔓延开来,露出红黄相间的颜色,细看牙尖却并无任何舌根碎肉的痕迹。林清如探灯往里一照,跳动火光下露出舌根整整齐齐的可怖切口。

果然如此!

雪茶见她神色变化,不由得心生担忧,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林清如一副专心致志模样,似乎并未听见。又在孙荣那种肿胀青白的脸上,在耳鼻口中发现不少渗出的点点血迹。他的鼻上似乎有挫伤的痕迹,在鼻尖露出一片怪异的青紫尸斑。孙荣所着的不菲衣料被牢中肮脏黑泥点点沾上,发出难以名状的恶臭腥气。

孙荣眼角有血泪渗出,林清如扒开孙荣的眼皮,一双血红双眼赫然出现,瞳孔带着无端的怨气与惊恐,好似死死盯住了众人。

林清如再环顾周遭,细看牢中痕迹,发现地板的厚厚污泥被两道一寸多长的痕迹划开,由深及浅地晕染开来,像是被拖长的鞋印。她随之望向孙荣的脚底,亦发现他脚后跟和衣物后摆,布满了厚厚几层污泥。

于是沉着声音问道雪茶:“今日你在门口守着,确认并无旁人进入狱中?”

雪茶点点头。

林清如眼神陡然便得冷厉,看着在场狱卒几人,“今日是你们几个当值?”

狱卒面面相觑,亦点头。

她又问:“事发时,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并无什么大的动静。”狱卒摇头,迟疑着神色说道:“隐约听得有拍门的声音,不过这在牢内也是常事。”

言下之意,他们并未不知道孙荣什么时候死的。

于是沉着声音吩咐狱卒,“去通知仵作来,我要再验。”

狱卒神色显得十分为难,“大人,仵作不是已经验过了吗。何必再劳师动众?”

林清如不欲与他们过多废话,只冷着声音说道:“叫你去,你去便是。”

“仵作已下定论,林大人还在怀疑什么?”

就在狱卒左右为难之际,牢外有脚步嗒嗒响起,这声音让狱卒不由得精神一震,今日是招了东风了,什么大官都往这大牢里挤。

熟悉的声音让林清如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者不是别人,一听便知道是司徒南的动静。与司徒南同行的还有刑部尚书李元达,一把灰白的络腮胡挡去了他干瘦的大半张脸。

二人被牢中不可名状的难为气味刺激得皱起眉头,只在牢门外远远看着,并不欲踏入牢中。

林清如知道他们前来,准没有好事情。于是看着二人身影,只略拱手示意,“二位大人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司徒南冷她一眼,呛道:“怎么,你林大人可以来查案,我不可以?更可况仵作已经验过,林大人何必又在此大做文章?”

林清如早已不是当年没有话语权的小小女子,眼睁睁看着父死有疑而不得昭雪。

于是她沉声说道:“仵作匆忙,只怕没有验个真切。”

司徒南摒住呼吸,看着一袭姜色长裙冰肌玉骨的林清如站在污秽牢中,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林大人,你为何总是这般执拗顽固?拐卖案已被你悉数破获,你亦可得圣上青眼,还有什么不满足?”

林清如泰然自若,“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如此,罪犯畏罪自尽。”

林清如声音凌冽,“是否自尽,仵作前来一验便知。”

李元达声音干瘪沙哑,带着些许老态的疲惫,“林大人,仵作已经验过,只是你自己疑心不信。”

“并非是我疑心,而是证据在此。”林清如指着孙荣尸身地说道:“孙荣浑身蜷缩,口鼻出血,面有青绀,分明是窒息而死。”

司徒南冷哼一声,“林大人,你博学多才,难道不知咬舌所造成的剧痛,亦能引起窒息吗?如此,有何疑点?”

林清如不徐不急,条理清晰回答道:“司徒大人说得不错,但若是自行咬舌,绝不可能有如此整齐的切口,喷溅状的血迹,且将整根舌头咬下。若真为咬舌自尽,那么孙荣的舌头呢?”

李元达迟疑片刻,捋了捋胡子,说道:“莫不是剧痛之下,张嘴将血喷出,舌头也让他吞了下去?如此,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会有窒息之状。”

林清如闻言只觉得荒谬,冷冷瞥了一眼李元达,“李大人,你能张着嘴吞咽吗?”

后者被小辈轻慢,自然不悦,梗着脖子说道:“有何不可能?”

“那正好。”林清如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既然李大人觉得舌头被吞入导致窒息而死,不如请了仵作来一验便知。”

司徒南哼了一声,“仵作既已验过,那就是盖棺定论。再验也是畏罪自尽的结局,何须多此一举?”

“整齐的切口,喷射状的血迹,绝非自行咬舌可以做到。”她指着地上的痕迹,“更何况,牢内痕迹显示,孙荣死前有明显挣扎之状。”

司徒南轻蔑看他一眼,“若是咬舌,剧痛之下亦会剧烈挣扎。”

林清如据理力争,“若是自尽咬舌,打滚挣扎,污泥痕迹应当布满全身。而孙荣身上污泥,大多汇聚在脚后跟以及衣摆后处,分明是被人从身后捂嘴,蹬腿挣扎所致。”

她泠冽眼神刮过狱卒众人,“若真为自尽,剧痛之下理应痛苦嚎叫,而狱卒反而没听到半分动静。”

李元达呵了一声,“舌头都被咬掉了,如何还能呼叫!”

林清如眼中冰冷如霜,“李大人,你能将自己的舌头咬掉吗?”

见二人结舌,林清如接着说道,“我看,即使不用仵作验尸,孙荣他杀嫌疑也已经很明显了。”

司徒南眉毛倒竖,“胡闹!你以为凭自己臆断,就可以否定仵作验尸定论吗?”他看了一眼孙荣尸体,“我想起来了!你父亲也是这般死因!当年你便是这般百般纠缠!意欲何为啊!”

林清如不留情面地戳穿他,“司徒大人既然知道我父亲也是这般死因,就应该知道此事恐怕牵涉颇多!证据确凿,司徒大人执意阻拦,不过是怕多番招惹是非吧!”

“牵涉为何?不过是你自己心有不甘!疑心生鬼!”

李元达也捋了捋胡子,“是啊林大人,人已自尽,你也可向圣上交差,又何必再多生事端呢?”

双方争执不下,已然有了剑拔弩张的硝烟姿态。司徒南与李元达官职皆在林清如之上,强硬姿态下,并不再与她辩驳分毫。

他们强硬地命令狱卒将孙荣的尸体抬出牢中。

林清如的阻拦在此刻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紧握双拳,再次感受到当年为父亲查证死亡真相时的无力。她或许有说话的资格了,可或许这还远远不够。

直到司徒南与李元达嫌恶地走出大牢,雪茶小心翼翼地觑着林清如神色,“大人,光是司徒南大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带着刑部尚书李大人也来了。”

林清如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大牢是他管辖范围,他来无可厚非。”林清如顿了顿,“只怕这司徒南,也是他请来的阻我的。”

雪茶一怔,不由得问她,“大人何出此言?”

“他们何时这般雷厉风行过?匆忙之下就给孙荣定下畏罪自尽的名头,又深夜前来阻我验尸。不过是怕我查出些什么。若是犯人自尽,最多是下面的人落个看管不力的渎职罪名。若是犯人为人所杀,堂堂刑部大牢,被凶手视若无物,随意进出取人性命。刑部脸面何在?皇上面前如何交代?”

林清如踏出大牢门槛,望向漆黑夜空,此时乌云蔽日不见星空,只有深沉夜色,她深深叹气,

“更何况,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啊。”

与此同时,李元达亦笑着对司徒南说道:“司徒大人,今日多亏将你请了来。否则事情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司徒南礼貌地笑笑,老脸上挤出几道褶子来,“李大人客气了。林大人跟她父亲一样,向来是个事儿精,最是不好对付了。”

“说得正是!整日忙些不该忙的。平白招惹是非。”

司徒南冷哼一声,

“她总有一天会落得和她父亲一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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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说话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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