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样的碎布像是暴力撕扯下的，周边变形严重，断开的横丝竖丝边缘粗糙，看不出原先是什么衣裤，或是衣裤的什么部分。他对着它，几乎立刻想到前段时间那个奇怪的恶魔：不仅没杀自己，还把凌乱的血迹收拾干净，甚至没惊动任何人。
这段时间，他默默探寻有关那一晚的线索，一切烟消云散，像蒸腾的热气，如果不是肩膀还留有伤痕，这像是臆想。
夏油杰对差点死了这事没什么反应，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太容易失去性命了，驼鹿撞死、牛痘病死，或者最常见的饿死。显然，“被恶魔吃掉”也只是其中一种选择，一般不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影响——当然，这要除开幸存者的钱——他没有故意回想，那晚不太深的印象却随机苏醒，总会莫名其妙想起一些画面和声音，难以形容是什么情绪，他开始期待、盼望，日复一日贫瘠的生活猛然出现一道罅隙：奇异的可行性由此展开。
让我们说得再仔细点，在那夜之前，夏油杰过着田间任何一个普通人所过的日子，面前的所有的幻想没有分叉、只有雷同，直到它野兽的喘息声、梦魇的痛苦袭来，让浮动的灵魂落地，开始想象它月光下的身体，它的美丽，它怪异刺激的存在。
——朦胧的昏光、响动、痛楚、微妙的紧绷与松榻……与其说是臆想，不如说是梦赐。
他抬头，思绪像盘旋归巢的夜鸟，淹没在茫茫夜色里。
毫无疑问，那双背后的眼睛品味出这种情感，更加仔细地打量并且试图理解，不管如何去削弱先前存在的印象，它还是认为应该对他保持距离。
这对他和它来说，才是正确的选择。
三、
惠的小羊提前生产，双胞胎，其中一个在子宫里逆位，夏油杰非常努力，依旧没能救回，过了不久，小羊妈妈也死了。
还是那句话，死亡太常见了，虽然略显仓促，但人们习惯这种事情的发生，大家沉默一会，夏油杰垂着满手臂的鲜血，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没过多久，有人听见轻微的吮吸声，大概是在喂羊羔。
惠走进来，坐在夏油杰旁边：“谢谢你。”
这话令他痛苦，不过夏油杰还是尽力笑了：“没什么。”
“没有你，恐怕这个也保不住。”他顺手擦去羊羔身上的液体。
这话倒没说错，羊几乎不生双胎，未出世开始抢营养、只会给它们母亲添麻烦，在野外养不活，圈养又生不出。
夏油杰摇摇头，想说你把它养得已经很好了，又觉得这算暗示错全在自己，怎么想都是不对，干脆闭上嘴。
羊圈敞开着，草料堆在旁边，惠养的兔子压低身子蹦过来，鼻子一耸一耸，闻闻羊羔，更多的兔子出现，两只狗也跑来了，一黑一白，垂着尾巴慢慢摇，像安慰。
惠的神情并不悲伤，垂头看着他养的牲畜们，近黑的眼睛没有什么情绪，唯一显示他倔强性格的，只有头发。
“我养过很多动物，小的时候。”他说。
夏油杰侧头看去，白狗在惠的怀里睡着了。
“有猫头鹰、有小鹿，还有蛙，都是捡来的。”惠慢慢地回想：“后来都老死了，我把它们埋在花椒树下。”
羊羔睡熟了，发出很小很小的呼噜声。
“……但是它竟然死在冬天。”
惠的后院不仅有花草和笼子、小棚，还有棵密如伞盖的落叶树，能让人很轻易地想到，若是春天该是怎样葱郁。不过，谁在冬天施肥呢？
“我们对于动物来说，就像得到了永生的仆人，会从照顾它们开始，照顾它们的子孙后代。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存在，对我们来说，也像是长生不老的？”
奇怪了，夏油杰想，明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为什么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在不断提醒我那晚发生了什么？
“当然会有，”他听见自己回答：“不然身为人类就太孤独了。”
夏油杰听见有谁轻轻笑了，抬眼却没发现任何人，惠依旧低着头。
惠想留他一晚上，夏油杰极力推辞，还是回到自己家中。
家里没有人，去后院检查，也没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微妙的情绪慢慢浓郁，他开始觉得这种没有回应的等待有些难堪，又觉得可笑：难道它说了什么“我们会再见面”之类的话么？
他默默坐在厨房后门门槛上，此时天上下着薄薄的雨雪，它们慢慢发出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甚至旋转起来，像花一样盛开，献出内心：是那位恶魔。
它吻了吻他的手背，姿势非常适合这种身高……一定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容貌，在被创作的万物之中，身为最耀眼的存在，从蓬松圣洁的白发在到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睛、从骨节分明的手再到匀称野性的身体。这样的一个恶魔，应该会在诱惑灵魂之际，若无其事地运用它被慷慨赐予的天赋，并对过于露骨的讨好和奉承表示欲拒还迎的鄙夷。
是阿芙罗狄忒、是唐璜，是一切的诡谲和一切的不可思议的源头。
【他们看见的神、脚下仿佛平铺蓝色宝石，如同天色明净，祂说‘你不能看见我的面、因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
夏油杰想起妹妹念过的经文，或许是在某个秋日的午后，那一刻重新展开在此刻……他以为会再恶魔脸上看到可耻的欲念或下流的贪婪，一如恶魔希望能见到的恐惧或害怕，然而这张疲惫的脸上只能看见麻木。
——好像等这解脱已经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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