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椅子上,脚落在泥泞的土路上,细碎的发丝贴在耳边,她安静地拿着一张信纸翻来覆去的看,身侧的姚骨不满道。
“太子是何意,路途泥泞怎么能这时返程,姑娘的伤还未好全,再添了更重的伤,该如何使得!”
“够了,管好你的嘴,太子自有他的打算,我会按照命令行事,明日会是个好天,太子仁慈。”
少女把信纸叠好攥在手里,刚刚与于谦说了一通话,不知听见没有,但她感觉某人好像更生气了,像是莫名其妙的气把人熏红了一样,死活不搭理她。
很苦恼,但也不是特别烦。
雨越下越小,零星的一点飘在脸上,温润轻声,施粥摊子前排起长队,于谦撩起袖子舀汤粥,面上始终带笑,做得一丝不差,就连旁边的王余筝见了都夸好,还不死心的问以后考取功名来不来湖广。
于谦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张长清垂眸,轻笑一声,开口道:“王大人,湖广是好地方,问他的话不如问问我,闷葫芦是不会张嘴的,我刚好是个爱说的性子,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一旁的王余筝愣了一下,嘴唇张张合合道:“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就是……就是讲湖广的好罢了。”
“觉得他好可以当大官想拉拢,王大人目光长远,在下佩服不已,但拉拢他不如拉拢英国公府来的快,不是吗?”
英国公府是勋贵,每年宫中宴会必有一席,王余筝当官多年,面见圣颜的次数一手可数,那一刻他真起了攀附权贵的心。
张长清温和的嗓音袭来,贴耳边响起:“不过……文臣武将想来不对付,王大人站勋贵,文臣那边就不高兴了,不高兴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大人还想攀附吗?”
她弯起眼眸,笑意盈盈,好似温和的小雨,睁开眼睛又像冰封下的河水,冷意灌满全身。
“张三小姐,”王余筝喊了一声顿住了,说到底还是有些怕意,他垂头不敢看去,咽了咽口水,抿唇说,“在下不过一介小官,在湖广待了多年,见于郎君有风骨,便想借此机会,对不住。”
他话语间有些颤意,张长清察觉到了,也只是轻笑道:“王大人是我吓到你了,应该我与你说对不住才是,万一他真的会来湖广还要你多照顾才是,做得到吗?”
“做得到!”
王余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对着张长清的方向,后者慢悠悠地捂住嘴咳了几声,继续说:“王……余筝对吧,你明日替我照顾好湄江的民,我信不过县令,信得过你,若是做的好,在下必有重谢。”
少女的话语再次温柔起来,起身的响声不小,她扶着身边的管事,与王余筝擦身而过,留下一句话。
“务必要与民同在。”
于谦盯着桶粥,耳边是那句与民同在,眼里的泪被温热的指腹抹干净,发自内心的笑了,他想起在钱塘时,宵禁后的雪夜背着走了很长的路,脚都磨破了,在雪里留下一个一个血印子,可是他害怕背上的人没了生息,一刻不停的走。
要是,他们一直在钱塘就好了。
要是一直在钱塘就好了啊。
抬头看过去,张长清佝偻着腰,扶着小巷的墙咳嗽,雨落在青衣上,晕出一片深色,于谦撑起伞跑向那处,抱住少女哭起来,热泪混着冷雨流下。
张长清分不清雨和泪,唇齿嚅嗫道:“你哭了……我还以为是下雨了呢,不哭了不哭了,哥哥不哭了。”
透过伞下缝隙,姚骨看到了一张泪颜。
随后他低下头,把身子往小巷里靠了靠,想着要不要转身回避一下,就听到一阵小泣后,于郎君哭着说,你知道吗,我昨夜梦到你病了。
你知道吗,我梦到你病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我找了胡濙,他说你活不了,你不能只留下我一个人,不能只留下我。
“于谦,我没事,我还活着。”
于谦闭上眼睛,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他的泪终是没有掉在衣衫上,被张长清的指腹抹了一个干净。
少女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我还活着,不是吗?”
巷子里是一个个躺卧着的无家之人,张长清捧起食盒,指了指那些人,说:“给他们一点甜头吧,不要走得太苦。”
一条小巷,深处不见头。
张长清打开食盒,取出一块糖饼,分给了抱孩子的妇人,孩子的小手挥舞着,她看着笑起来,把一块糖糕塞到小手中。
于谦哭完了,跟在后面,一步深入,他看到了一片炼狱。
病入膏肓的老人,身上长了疮,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趴在地上连翻身都做不到,抱着孩子的妇人一直哭个不停,孩子的脸通红。
糕点只有一盒,有的分成小块,有的是一整个,有孩子的人会多得一块,小小的一块糖糕,那些孩子就要跪着去谢人。
张长清慢悠悠走了,嘱咐姚骨能给孩子看病就看一下,孤苦无依的孩子就收下,李夫人不同意就去找二姐姐张妙梅,总有一个是同意的。
姚骨点头应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有……确保没有疫病再收,最好两全的准备,给些吃的给书念,账的话就记在我身上吧。”
姚骨先是一愣,咽了咽口水,“哪敢记在姑娘的账上,记在本家的账上就行了,我来担保可好?”
张长清递去一块糕点,轻语:“本家的账容易被抓住,就当是我偷偷养的吧,李夫人见了会不高兴的。”
这也许是她唯一的善念了,行善积德等做了坏事可以抵消,也不知道消不消的完。
姚骨再应下,问:“那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张长清望天,答:“这样吧,等他们念了书之后,每七天写一封信递给我如何,就写自己想写的事。”
说完,糕点也分完了,盒里还留着两块,在盒子里晃荡,快成碎渣了,张长清眯着眼说:“你要尝尝吗,里面还剩下一块酥,碎的厉害些,能吃。”
于谦伸手去捏酥渣,被躲开了。
“哥哥不想吃就算了,我给宋槐荫送去吧……啊!”张长清挨了一捏脸,脸上一道红痕,她揉着那处,不敢再闹了。
于谦脸微红,看样子是被气的,要是再说下去,怕是要伸手挠人了。
等深入巷尾,地面脏乱混着不知名的水,脓水,血水皆有可能。
小女孩蜷缩在墙角,揪住张长清的衣摆,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被雨冲刷过的头发,黏湿的粘在双颊上,脸蛋红彤彤,有些不正常的病态,她说:“姐姐,我还想再吃一块可以吗?”
盒子里不够一块了,张长清不知道该怎么说,把食盒摆在她面前,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烫一片,也就比沸腾的热水温和一点。
“你的父母呢?”
小女孩小口吃着酥渣,哆嗦着嘴说:“我爹娘都到城外去了,他们不管我了,逃命去了,姐姐酥饼很好吃。”
“姚骨请胡濙为她诊治吧,药就从库房里拿,她应该活着。”
“姐姐,”她死死抓住衣摆,泪如雨下,可能就是滴下的雨,分不清了,哽咽道,“姐姐,谢谢你可怜我,谢谢你……”
张长清脱下狐裘把孩子裹起来,让于谦抱着,她撑伞往宅子走,姚骨跟在后面絮叨着,那裘不便宜啊,不便宜。
可这个孩子的命,似乎也不便宜。
胡濙屋前的门被敲响,他打开门就看到于郎君和三小姐抱着一个孩子,不经感叹连孩子都有了,不愧是少年夫妻啊。
下一秒,张长清看透了他的想法,笑道:“不是我生的,不许乱说。”
那……是别人生的,别人和于郎君生的!
听人说于郎君和三小姐是青梅竹马,年前都要订婚了,三小姐跑了,于郎君他追,从钱塘追到京,为的是成就一番佳话,三小姐继续跑,跑到湄江来,于郎君就追到湄江!
这孩子都是别人的,这郎君追夫人的心也不坚定啊。
胡濙抿唇道:“三小姐,选夫选贤。”
“……”
屏风里,张长清端着药碗喂药,屏风外,胡濙和于谦大眼瞪小眼。
实则只有胡濙一个人在瞪眼,胡子吹起来,气急的样子。
首先,三小姐是姚广孝那个老东西的弟子,其次,三小姐是杨士奇那个不算老的东西的弟子,最后,他和那俩老东西算是不错的交情,就冲这份情也得让三小姐看清楚,面前这人是真心假心。
他清清嗓子,正要开口。
“胡濙。”
“嗯?”
张长清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从屏风内走出来,放下手中的药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那个孩子是捡来的,你要是不嫌弃就让她跟你学医吧,你要嫌弃的话就跟我,还有,我想问你三小姐和于郎君的话本子是从哪里传出去的,这几天总是听到你屋里闹腾,说着三小姐无心啊,的话。”
胡濙咽了咽口水,说:“宋大人写的。”
呵。
上一章改了不少,这章结束湄江之行,下一章开启回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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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行湄江(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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