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案如烟

窗纸透出蟹壳青时,雨彻底停了,只余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在人心上,空落落的。

薛鸣站在北镇抚司签押房窗边,一夜未眠,眼底布着血丝,目光却锐利如初。

皇爷“直奏御前”的口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脊梁骨上。这是天恩,也是枷锁。纪刚,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漩涡,失踪三年后以如此诡谲的方式重现,这漩涡底下,不知藏着多少能将他这等五品镇抚撕得粉碎的暗流。

薛鸣调阅了纪刚失踪案的卷宗。卷宗存放在甲字库,封皮上积着薄灰,记录简略得近乎敷衍:永乐十六年秋,指挥使纪刚率精干小队共七人,追剿一股流窜至江淮的白莲教余孽,于凤阳府临淮县境内失去联络,人马皆无踪影。

现场勘查记录仅寥寥数行,提及发现零星打斗痕迹及已干涸的血迹,未能判定归属。最终结论是“疑似殉职”,但因尸首未见,存疑,案悬未结。

“凤阳府……白莲教……”薛鸣指尖划过发黄脆硬的纸页,喃喃自语。纪刚当年执掌锦衣卫,手段酷烈,抄家灭门的事没少干,仇家遍布朝野江湖,白莲教恨他入骨是情理之中。但若真是白莲教复仇,何须隐忍三年?又为何要冒天大的风险,将一具无头尸身送入戒备森严的锦衣卫架阁库?这绝非简单的泄愤,更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宣告,或者说,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挑衅。

他搁下卷宗,沉声道:“带韩猛。”

韩猛很快被带了进来,一夜过去,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似昨夜那般涣散,只是垂手而立时,指尖仍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将昨夜之事,从头细说,不得遗漏半分。”

韩猛咽了口唾沫,努力稳住声线:“回禀镇抚,昨夜是卑职轮值巡夜。子时初刻左右,按例巡查至乙字叁号库房区域。远远瞧见库房门扉似乎……似乎未完全闭合,留有一道缝隙。”

他回忆着,脸上又浮现出惊悸之色,“卑职心下奇怪,沈主事素来严谨,库房重地,绝无可能不锁门。走近些,便闻到一股……一股极淡的,像是庙里香火混着……混着铁锈的味儿。”

“当时库房内有无异样?”

“有、有响声,像是……像是有人穿着湿衣服在地上轻轻拖行的细微声响,又像是……老鼠啃咬木头,卑职当时未及细辨,想着是守夜的书吏在内整理卷宗,便出声询问:‘里面何人?’却无人应答。”

“然后你便推门进去了?”

“是。卑职连问三声,皆无回应,心中疑窦大起,便一手按刀,推门而入。库房内只靠墙角两盏长明牛角灯照明,光线昏惨惨的。卑职一眼便看到……看到那……那人端坐在正中的圈椅里,脖颈上头……上头空空荡荡!他……他手里还攥着个东西,闪着暗光……卑职魂飞魄散,跌撞出来,便立刻去禀报大人了。”

“你进去时,有无第三人踪迹?窗扉是否完好?”

韩猛用力回想,肯定地摇头:“除了那……那尸身,库房内再无旁人。窗扉都是从内闩死的,并无撬动痕迹。书架、卷宗也都整齐,不似有人翻动过。”

薛鸣沉吟片刻,问道:“乙字叁号库房的钥匙,共有几把?由谁掌管?”

“回大人,库房钥匙仅两把。一把由卑职这等轮值总旗保管,用于日常巡查应急;另一把,则由架阁库主事沈文渊沈大人亲自掌管。”

“沈文渊……”薛鸣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年近五旬、沉默寡言的老文书,在架阁库这清水衙门待了近二十年,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昨夜可在衙中?”

韩猛愣了一下,答道:“沈主事……他前日便告了假,说是家中老母染恙,需回去照料,昨夜并不在衙内。”

告假?偏偏是这个时候。薛鸣心头一凛。“立刻派人,去‘请’沈主事过来问话。”他刻意加重了“请”字。随即又下令,将昨夜所有在架阁库周边区域值守的力士、校尉,全部隔离,分开讯问,重点盘查子时前后有无见到可疑人影、听到异常声响,尤其是与沈文渊相关的任何动向。

吩咐下去后,仵作的初步验尸格目也送了进来。

薛鸣展开细看:尸身确系成年男性,根据骨骼判断,年约五十,与纪刚年纪相符。体态中等,无明显外伤(除颈部分离),指关节粗大,符合长期习武或操持兵器特征。颈部断口处皮肉卷缩,骨茬相对平整,推断为锋锐利器一次性斩断所致,但并非江湖上常见的鬼头刀或宝剑,切口有些特异,仵作也难断其详。尸斑呈现于背部及臀腿下部,符合坐姿,且尸僵大部分缓解,推断死亡时间距发现时间隔十二个时辰以上,尸身曾被移动至此。那身靛蓝棉布直身确是普通市布,浆洗得发白,无任何标识。尸身指甲缝内清理得异常干净,未见皮屑、血污或泥土等常见搏斗残留。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半枚染血的铜佛。

薛鸣命人将铜佛小心取来,置于铺着雪白杭绸的托盘内。他用银镊子夹起,凑到窗前亮处仔细端详。

入手冰凉,绝非近年的新铸之物。佛像仅存下半部分,莲台雕刻得层层叠叠,花瓣饱满,衣袂下摆的线条流畅柔和,带着一种异域风韵。断裂处参差不齐,露出内部暗沉的铜胎,像是被巨力生生掰断。暗红近黑的血渍浸染了莲台和握持的部位,已经干涸发硬,与铜锈纠缠在一起。

他取来军中用于观测星象的简易水晶放大镜,对准莲台底部那些细微的刻痕。在放大的视野下,那些刻痕清晰起来——并非中土常见的梵文或汉字,而是一组排列奇特的符号,似缭绕的云气,又似升腾的火焰,环绕着莲台中心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印记,那印记形状古怪,像某种扭曲的种子,又像一只半闭的眼睛。

“这不是咱们中土佛像的路数。”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者是镇抚司内负责鉴别古玩赃物的老供奉周夫子,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但一双眼珠子却依旧晶亮。他年轻时曾跟着三宝太监的船队下过南洋,见识广博。

薛鸣将铜佛递过去:“周老,您看看。”

周夫子接过,不用放大镜,只眯着眼,用手指细细摩挲铜佛的质地、纹路,尤其是底部刻痕,半晌,才缓缓道:“镇抚大人,错不了。这是南洋那边,暹罗、占城一带小乘佛教的造像风格。你看这莲台的形制,衣纹的走势,都与中土禅宗、密宗的佛像不同,更显古朴瘦硬。而且……”他将铜佛凑到鼻尖闻了闻,尽管有血腥味干扰,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特有的陈旧铜腥气,“看这铜锈的层次和包浆,年头不短了,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物件。”

“南洋?二三十年前?”薛鸣心中猛地一动。永乐初年,正是三宝太监郑和首次下西洋归来,龙颜大悦,大力鼓励海贸,南洋诸国使臣、商团频繁往来大明的时期。

“周老,可能看出具体出自南洋何地?”

周夫子摇了摇头,将铜佛放回托盘,道:“难。南洋佛国林立,暹罗、真腊、占城、爪哇……各地佛像虽有共通之处,但细微差别甚多,非精深此道者不能辨。何况这铜佛只有半截,关键的头面部和手印都缺失了。除非……”他顿了顿,看向薛鸣,“能找到另外半枚。合二为一,或可窥其全貌,断定其确切来源乃至供奉之所。”

就在这时,先前派去“请”沈文渊的力士匆匆回报,脸上带着不安:“大人!沈家主母言,沈主事前日傍晚出门,说是去访一位旧友,至今未归!家人也不知其去向!”

薛鸣瞳孔骤然收缩。告假、访友、失踪……这一切串联起来,沈文渊的嫌疑陡然上升!

“搜!”薛鸣当机立断,声音冷冽如冰,“立刻搜查沈文渊在北镇抚司的公廨,还有他的家宅!任何纸张、信函、异状,都不许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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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九年
连载中长见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