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暑假的时候,兰爸在县城里有个固定卖草药的小摊位,从前为了销量,也印了几张虚假宣传的广告布。
但自从隔壁摊子的被几个彪形大汉追着打之后,他也就老实了。
就踏踏实实地干自己的小本买卖,虽不说很赚,但人流量大,他又是一股清流,也算是有了不少外快。
而兰粲,作为他的第一继承人,自然是天不亮的就被叫醒,一起去县城里进货。
天色白里透青,远处已有嫣红的霞光,她披了件外套,抬手看表:五点三十。
睡眼惺忪的,外套拉链半天链不上,只好像个戴老花镜的奶奶,把衣服下摆举到自己眼前。
好,链上了。
清晨的青镇还是有些微微的凉意,她缩了缩脖子,走到兰爸旁边,“我们没车,咋去?”
兰爸:“今天借你何叔的七座。”
兰粲:“你开啊?”
兰爸转头看她:“我开你能放心?”
...原来你也知道。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随意地挎了个小包,父女俩一大一小蹲在自家门前等。
没过几分钟,隔壁屋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苏澈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冲锋衣,利落、干净。
几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兰爸率先站了起来,朝他点点头:“小伙子起这么早啊。”
“叔叔好。”苏澈微微弯腰。
兰粲下意识地转过头,把帽子往下拉拉,遮住自己的脸。
下一秒,兰爸就把她拎了起来,“多和年轻人认识认识。”
表情还来不及调整,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有多狼狈,反正苏澈也笑了。
还很善解人意地说:“认识的。”
他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睫毛很黑很密,很纯真的样子。
兰粲抿了抿唇,打过招呼后不动声色地走到兰爸另一边,听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摩擦地面。
空气中还有些薄雾,一道闪亮的远光灯穿过空气,直直照射在每个人脸上。
虽然不是拖拉机但有可以媲美其发动机声音的七座,何叔来了。
“我要走了,叔叔。”苏澈转头对兰爸说,“你们今天去哪?”
兰爸讶异:“你也去县城啊?一个人?”
也?苏澈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字眼,何叔把车停在两家中间,朝他们招招手:“你是阿澈是不?上车。”
车上已经有了两个人,苏澈先上去坐在后排,兰粲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何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走到兰粲身边两步把她推上了车,
语气随意:“你们两个小年轻一起坐刚好,让你爸坐前面和我们聊天。”
她上车时顿了两步,头还撞到了车顶,幸好苏澈一直闭目养神,好像没有注意到。
车内的味道一言难尽,她的脸拧成苦瓜,一坐下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苏澈忽然有了动作,兰粲立马正襟危坐,心里头暗道:把他吵醒了?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闭上眼假装自己也睡了。
却感觉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臂,苏澈好像憋着笑:“睡着了?”
兰粲有点尴尬地睁开眼睛,看到他递来一块糖。
玻璃糖纸,琉璃光,薄荷糖。
她愣住,接过:“吃了会好受些吗?”
苏澈看着她:“不会。”
“但可以安慰一下你。”
兰粲的眉心一跳,斜眼偷偷看他,苏澈已经戴上帽子,再次闭眼睡觉去了。
她捏了捏手里的糖,轻轻剥开糖纸,把糖块放进嘴巴里。
甜,然后是直冲鼻腔的凉。
她双手环抱,眼睛望向窗外,前车叔叔们的聊天声音好像一下子拉得非常悠远,像隔了一层薄膜。
兰粲又瞄了一眼苏澈,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抬手把玻璃纸轻轻贴在车窗上,感受着薄荷糖的凉,以及初升的,琉璃光芒的太阳。
车内摇摇晃晃,时不时传来浓重的汽油味,兰粲还是不太好受。
迷迷糊糊的,她被爸爸叫醒,“我们到了。”
转头看向苏澈,他似乎也是刚被叫醒,有些懵。
何叔叼根烟,靠在车门旁招呼苏澈:“阿澈,你跟我走。”
他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兰粲,小跑到何叔身边,二人往街上走去。
兰爸探头:“魂回来。”
兰粲掩饰了一下自己的不自在:“一直都在呢。”
二人去熟识的药材铺里取订好的货,付货款,让工人搬到何叔的七座上去。
兰爸不知道从哪里给她买了根冰棍,还和小时候一样,怕她难等,买些吃食哄她。
兰粲笑着接过,蹲在店门前吃。
小时候她觉得讲价、搬货、订货,是世界上最无聊且漫长的事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像偷走了这些事情的分量。
忽然的,在她心里就变得可以撬动的一件小事,只是一件可以放入讨论父爱的一件小小谈资。
人真奇怪,一边长大,一边遗忘。
夏日炎热,冰棍化的快,兰粲大口大口地吃着,一面看着工人搬货。
待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雪糕棒子也被兰粲祸祸得差不多了,她把弯成几折的木棍投入垃圾桶,走到兰爸身边。
她问:“先去你的摊位吗?”
兰爸看了一下时间,对她说:“嗯,你何叔可能还要一会。”
出摊,摆货,不愧是清流,虽然名头没有别人喊的响,买的也是真不贵。
兰粲还是头一次出摊,她生的俊,坐在兰爸旁边就是活字招牌,今日美容养颜的药材卖的尤其的好。
她有些质疑:“两个一打折,三个送一把,这能赚?”
兰爸放松地坐在靠椅上,“你不懂,老爸打的是招牌。”
牌都没有,还招牌...
日头越来越晒,兰爸给兰粲打了把遮阳伞,自己在街角探头探脑,忽然招手:“这里!”
兰粲顺着他的视线往街上看过去,苏澈两人正朝这里走过来。
他额前的发被汗微微打湿,脸有些发红,不要说还穿一身黑。
肯定很热。兰粲想
兰爸走过来,“你先去和他们吃中饭。”
兰粲点点头,跟在两个人身后,进了何叔认为很好吃的阿燕面馆。
撩开有些油腻的橡胶隔板,冷气冻的人一哆嗦,空气中混着面粉味和说不清的一丝机油味。
兰粲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苏澈也是,就都按何叔的口味来。
老板娘倒是意外的热情,趁着厨师做面的功夫,何叔倚在柜台旁边和她聊的火热。
兰粲坐在苏澈对面,杯中的白水喝了大半,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苏澈同样反复用指腹摩挲着杯壁,假装对墙壁上的菜单很感兴趣的样子。
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二者同时开口:“你...”
兰粲抿唇笑了:“你先说吧。”
“你今天就是和爸爸一起来县城进货吗?”
她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你呢?”
苏澈温声道:“寄信。”
意料之外的答案,兰粲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何叔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在他们面前。
苏澈弯眼对她笑了笑,抽出筷子递给她。
这家的面果然好吃,只是兰粲有些心不在焉,再好吃的面也有些食之无味了。
三人吃饱饭,兰粲打包了一碗带给兰爸,远远的,就能看见小摊位上围了几个人。
生意竟真的不错,兰爸忙的满头大汗。
他嘱托兰粲:“今天我晚点搭朋友的车回家,你先和何叔回去啊。”
有钱不赚王八蛋,她这时候是挺佩服兰志林同志的敬业精神的。
又是和苏澈先坐上逼仄的后排,接上了前排的两个叔叔,按照路途顺序,依次把他们送回家。
兰粲和苏澈是最晚到家的,她放心地睡了过去。
归途的路程更慢,走走停停,弯弯绕绕,兰粲几度睁眼,看见天空一次比一次黄,一次比一次黑。
再后来,她感觉有人拿手电筒远远地照着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发现车停在路灯下面。
车上只剩她一个人,车门开着,夏风虽然是暖的,但空荡荡地吹进来还是怪让人害怕的。
她扶着车门下去,环顾四周,路倒是认识。
人呢?
不远处就是村长家,隐约的,有笑声和叫声传来,回荡在田埂上。
兰粲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先去村长家问问吧。
没走两步呢,余光就瞄到了蹲在田埂旁的一个黑色身影。
兰粲笑了一声,
两步迈上前,站到他身侧:“何叔呢?”
苏澈抬头看着她,无辜道:“去村长家打麻将了。”
兰粲疑惑:“那我们怎么办?”
苏澈继续无辜:“他说要不等他打完,要不等你醒来,青镇的小孩都认识路。”
妈蛋,欺负小孩呢,兰粲抬了抬下巴示意苏澈站起来,又觉得不对劲:“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因为,”苏澈悠悠地说,“你看起来睡的很香。”
这算什么理由,搞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月光下走着,路不远,但是路灯不多,他们需仔细着些。
兰粲踩着自己的影子,随意开口:“你还和城里的同学相互寄信?”
苏澈沉默了一瞬:“是我妈妈。”
“啊...”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兰粲不知道还要不要讲话。
紧接着,苏澈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离异家庭。”
兰粲抿住唇,一瞬间仿佛被针扎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不打电话?”
苏澈的声音沉沉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会难过。”
安静了片刻,这时候好像能做的也只是离苏澈近一些,更近一些,让昏暗的路灯下,他们忽暗忽明的影子叠靠在一起。
兰粲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在他说出的那一刻,她忽然极大地被触动到了。
完全不是同情,或许是共情,或许是一种别样的感同身受。
可能是因为她对苏澈似有似无的关注,一些小心翼翼的躲避,太过美好的幻想,然后在月光下她忽然发现了他的破碎之处。
但没关系,一点也不妨碍她想象着,他的妈妈会是一个怎样温柔的女人,她会有怎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想着,抬头看看前方:“快到家了。”
苏澈:“我知道。”
兰粲低头笑笑,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翳,她开口:“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话,特别喜欢,虽然不怎么应景。”
苏澈转头看她,兰粲带着笑意: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话落,她的眼睛亮亮的,“怎么样?”
苏澈笑了,眼里好像有一汪春水,
“很好。”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史铁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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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回忆:进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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