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南城往南几十里,有座栖霞山。山脚下散落着几个村子,如今大多都空了。年轻人们像被风吹走的种子,一茬一茬地涌向城里,留下那些恋旧的老人,守着老屋、田埂和说不清的念想。
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一周,将栖霞山浸泡在一片饱和的水雾里。这雨量,早已超过了安全的阈值,连空气都紧绷着,仿佛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周知峥却浑然不觉,跳下那班颠簸的城乡巴士,深吸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试图将城里的烦心事一并洗刷。
雨越下越大,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周知峥好不容易摸到奶奶家,裤脚都湿透,又冷又饿。
奶奶赵红秀开门见他这副狼狈样,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心疼地把他拉进屋。一边拉着他拿干毛巾给周知峥擦去雨水,一边数落:“你这皮猴子!今天怎么没上课?这么大的雨也敢乱跑!
赵红秀退休后固执地留在石潭村,儿女们只好想方设法改善她的居住条件,如今这栋白墙黛瓦的两层小洋房里设施一应俱全,还请了同村的刘阿姨照顾起居。
“小刘啊,快帮这孩子煮碗姜茶驱驱寒。”
赵奶奶吩咐着,拉着换好衣服的周知峥坐下,老太太锐利的目光一扫,就精准地锁定了嘴角那新鲜的伤口,带着老茧的指头戳了戳他嘴角:“说吧,又是跟谁打架闯的祸?”
老太太可是老红军退下来的,手重劲儿大,周知峥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起脖子往后躲,眼角瞬间就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少年不服气嚷嚷道“嘶——奶奶!您怎么不想我点好?我就不能是想您了才回来的吗?”
赵红秀看着孙子龇牙咧嘴的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少来这套。说说吧,这又是怎么弄的?”
少年讪讪的摸摸鼻头,“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嘛,那个男生说话太难听了,我实在没忍住就...就推了他一下,他没站住,就摔下去了,头上肿了个包...但是我及时送他去医务室了的,就是点皮外伤,真的!而且!他也不对啊,他欺负人家女孩子!我这是打抱不平!凭什么就我请家长啊!还要写检讨!丢死人了!我才不写!”
“你个狗脾气!那也不能动手啊,严不严重啊,我来问问你爸。”
“别啊!奶奶,我偷跑出来的...”周知峥心虚道。
“你个皮猴子!快打电话给你爸!”
周知峥被赵红秀一瞪眼只好乖乖的捧着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臭骂声瞬间响彻整间屋子:“臭小子!!你死哪去了!!!你知道你妈妈多着急吗?等你回来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建南呐,是我。”
对面愣了愣,声音小了下来“妈,这臭小子果然又躲你那去了,这次你可不能再帮他了!您知道这臭小子做什么了吗,他打架把人同学的脑袋砸破了!”
“我没和他打架!我就只是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住!”周知峥一听,急脾气就上来了,冲着电话喊道。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奶奶拍了拍少年的手,示意他坐下。“那同学伤的怎么样啊,严不严重?”
“带他去医院看过了,还好只是轻伤,磕破了点皮,就是额头肿了个包,看起来有点吓人,现在已经被他爸妈接回家去了。”
“那就好,这事是我们家小子做的不对...”
“奶奶!明明....”周知峥不服气道。
“你别说话!你确实不应该跟人动手,奶奶不是经常和你说,万事动口不动手,你这个急脾气总会有惹大祸的时候!建南啊,到时候你出面请人家家长吃顿饭,好好给人道个歉,他现在才初一,还要和人同学好几年呢!这几天就让这臭小子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周末你们再派人来接他回去。你啊,也是个硬脾气,牛到一块儿去了,好好说,乖仔会听的,别老是动手打他,我看啊,他一急就动手的臭毛病就是跟你学的!”
“妈!我那是为他好,他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为我好就是天天打我呗!”周知峥撇嘴小声蛐蛐。
“臭小子在旁边嘀嘀咕咕什么呢!”
“好了好了,你也少说两句,就这么定了,你和玉清好好说,别让她担心。”
“知道了,妈,你让那个臭小子接电话。”
周奶奶敲敲周知峥的手臂。
“干嘛?”周知峥不情不愿回道。
“臭小子,这几天好好听奶奶话,过两天我让你赵叔去接你,别给我耍花样,听到没有。”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挂了挂了,啰啰嗦嗦的。”周知峥利落的挂断电话。
“没大没小的,怎么和你爸说话呢!明天一早跟我一起去神祠上香,好好反省反省!”
周知峥一阵哀嚎。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周知峥就被奶奶从被窝里薅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地扒完早饭,手里便被塞了一套打扫工具。磨磨蹭蹭地跟在赵红秀身后,脚下踢踢踏踏,每一步都拖着浓得化不开的起床气。
清晨的石潭村还笼在一层薄雾里,只有奶奶那挺直的背影在眼前晃着,步子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利索,衬得身后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更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苗。
村东头的祠堂,和别处不同。
它边上紧挨着一座神祠,神祠里没有塑像,没有画像,甚至没有牌位。只有一张空荡荡的、被岁月摩挲得泛出暗光的乌木供桌,和一只终年不熄的青铜香炉。那祠不大,却极气派。周知峥的父亲周建楠前些年出资翻新时,特意用了上好的青石砌墙,乌瓦压顶,檐角微扬。
门楣上悬着一块深檀木匾,未刻神名,只镂着几道流云般的纹路。祠内无灯无烛,唯有正中一方沉黑香案,终年缭绕着清冽的檀香气;案后那片空荡的墙壁,被岁月与烟霭熏成了温润的灰黄色,仿佛神明真的就坐在那一片虚无里,静默地受着一代代人的朝拜。
村里老一辈的人,几乎每周都要到神祠上香,风雨无阻。就连过年回老家祭祖,第一要紧的就是给这位连塑像都没有的神明,敬上第一炷香。
奶奶将线香举至眉间,恭敬地三拜后插入香炉,嘴唇微动,无声地诵念着古老的祝祷。周知峥对这些仪式早已司空见惯,正百无聊赖地仰头研究着房梁上模糊的彩绘。
就在他神游天外时,异变陡生!
先是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缓缓撕裂。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后山炸开!仿佛巨兽苏醒,咆哮着撼动天地。周知峥惊恐地扭头,透过窗格看见浑浊的泥石洪流如同挣脱束缚的黑色巨兽,裹挟着万钧之势,摧枯拉朽般向山下的村庄扑去。
“坏了!”赵红秀脸色骤变,常年镇定的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惊惶。她反应极快,干瘦有力的手一把将周知峥拽到身边,紧紧护在怀里。
几乎同时,他们所在的神祠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的梁木在剧烈震动中裂开狰狞的纹路,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一根粗壮的横梁带着死亡的气息,轰然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祖孙二人藏身的角落前方,溅起的碎砖与浓密烟尘瞬间将他们吞没。
周知峥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背后猛地一撞,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摔出去。紧接着,他身下的地面竟也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这神祠地下竟是空的!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重重砸落在深处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上。
“砰——哗啦啦!”
那是水晶棺椁在他撞击下四分五裂的凄厉声响。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快得来不及感受疼痛。周知峥迷迷糊糊地陷在一片狼藉之中,背上、脸上、手臂传来火辣辣的割裂痛楚,那是被断裂的墙体和锋锐的碎玻璃划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无法抑制地汩汩涌出,浸湿了身下冰冷的碎片。
周知峥在一片狼藉中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身下。
碎片底下竟压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古怪的黑色长袍,依稀能辨出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古老华纹,即便蒙着尘土与碎晶,也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非凡气度。他双手安然交叠在胸前,面容是超出常理的宁静,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酣甜的梦境。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久未见天日的苍白。
一头漆黑的卷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与水晶体碎片上,愈发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如同一尊被珍藏的古典雕塑。即便双眼紧闭,那过分深邃的五官轮廓——高挺的鼻梁、深刻的眼窝——也明确地彰显着,这绝不属于东方的面孔。周遭是天崩地裂的喧嚣,他却在这片废墟中心,不受丝毫影响地、安静地沉睡着。
周知峥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这接踵而至的灾难瞬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哽咽与哭喊。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从上方废墟的缝隙中传来。
是奶奶!她似乎被东西砸到了,声音里充满了强忍的痛苦。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周知峥被恐惧填满的混沌意识。黑暗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窒息感与遍体的疼痛交织,将年幼的他彻底吞噬。
“奶奶……奶奶……”
周知峥无助地哭喊着,滚烫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水与雨水,在尘埃中冲出沟壑。他整个人被坍塌的碎块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额角、手臂的伤口不断渗出,浸透了自己残破的衣衫,也沾染了身下少年那件古老而神秘的玄色衣袍。
“救命……有没有人……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求求你,救救奶奶,救救我们……”在极致的绝望与撕扯全身的剧痛中,他语无伦次地祈祷着,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却因痛苦而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深处,被周知峥压在身下、不知沉睡了多少岁月的“躯体”,那原本如大理石雕像般毫无生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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