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聪六年的盛京,冬寒虽已退去,但料峭的春风仍带着丝丝寒意。清宁宫暖阁外,几株老梅的枝头只剩下零星几朵残花,嫩绿的新叶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暖阁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早春的清冷。
玉章端坐于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卷,而是木架上绷着的数幅工笔重彩的巨幅画卷。她时而执笔调色,时而凝神细观,神情专注,她的每一笔勾勒,每一处设色,不仅考量规制纹样,更暗含平衡各方势力、彰显新朝气象的深意,如同字斟句酌一般审慎。目前,正是这宏大冠服图制绘制的收尾阶段。
暖阁另一侧的软榻旁,铺着厚实的绒毯,一个穿着鹅黄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跪坐在上面,面前摊开一本色彩鲜艳的《识物图》。她伸出圆润白嫩的小指头,点着书页上栩栩如生的骏马图画,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地问旁边的嬷嬷:“嬷嬷,阿牟其骑的马,是不是和这个一样威风?” 瑚图礼小脸圆润,眉眼精致,依稀可见乌林珠幼时的影子。她身旁还散落着几块色彩斑斓的七巧板,已经拼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蒙古包轮廓,旁边还有一个精巧的彩绘小鞍鞯模型。
“姨妈,”小女孩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图册,规规矩矩地站起身,奶声奶气却带着点小淑女的腔调唤道,伸出小胖手,“抱抱!瑚图礼给姨妈请安了。”
玉章放下笔,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起身走过去,将软乎乎的小身子抱进怀里:“好,姨妈抱抱。瑚图礼在看什么呀?小蒙古包拼得真像。”
“在看大马!”瑚图礼兴奋地指着图册,又搂住玉章的脖子,“阿牟其什么时候回来呀?嬷嬷说阿牟其去打大坏蛋了,赢了就能回来。瑚图礼给阿牟其留了甜甜的奶饽饽!”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显然对“打仗”有了模糊的概念。
“快了,等宫里的大典准备好,阿牟其就带着好消息回来了。”玉章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掠过窗外,一丝忧虑悄然爬上眉梢。皇太极已率军西征察哈尔数月,漠南的战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天聪元年的冬天,乌林珠在难产的血泊中离去,将这个小小的生命托付给她。四年多的时光,她早已视瑚图礼如己出。而济尔哈朗,在天聪三年秋天迎娶了科尔沁的布木布泰,这位年轻的继福晋性子温和,对瑚图礼也颇为照顾,时常接她回府小住,但孩子最依恋的,仍是清宁宫和她的“姨妈”。
这时,十一岁的洛博会走了进来,他已褪去不少稚气,身量渐长,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常服,手里拿着一卷书。他先是恭敬地向玉章行礼:“儿臣给额娘请安。”然后看向玉章怀里的瑚图礼,露出温和的笑容,“瑚图礼又在缠着额娘?”
“哥哥!”瑚图礼立刻张开手要洛博会抱。洛博会熟练地接过妹妹,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玉章看着他们兄妹和睦,眼中满是欣慰。洛博会道:“额娘,儿臣已将《道德经》第四十八章背熟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只是对‘无为而无不为’一句,尚有不解。”
玉章赞许地点点头:“我儿勤勉。此句深意,在于顺应天道自然,不强为妄作。譬如治国,明君垂拱而治,非懈怠,而是知人善任,法度清明,则民自化,国自治,看似无为,实则无所不为。这与你父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有相通之处。”她结合时事,深入浅出地解释着深奥的老庄思想。洛博会凝神细听,若有所思。怀里的瑚图礼也安静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哥哥和姨妈,虽然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话,但似乎能感受到话题的严肃,小嘴微微抿着。
“大妃,” 额尔德尼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份用火漆封着的文书,面色凝重,“大汗遣快马送回的军报。”
玉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示意洛博会带着瑚图礼稍退,快步上前接过文书。指尖触到冰凉的羊皮卷,带着塞外风尘的粗粝感。她屏息,迅速拆开封漆,展开卷轴。
目光急急扫过上面刚劲有力的满文,玉章紧绷的肩背缓缓松弛下来,甚至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成了!西喇木伦河畔,八旗铁骑如神兵天降,焚其辎重,溃其部众。林丹汗仓皇西窜,漠南诸部震恐,传国玉玺已入大汗之手。
“好!好!”玉章连道两声,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梦中模糊的西喇木伦河畔,那仓皇西移的暗示,终究成了现实!这“神谕”的权柄,在她手中又添了一分重量。洛博会抱着瑚图礼,也感受到母亲的喜悦,小脸上露出期待。
“传话下去,”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大汗神威,漠南大捷!着内务府预备犒赏事宜,宫中上下,同沐天恩!”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整个盛京瞬间沸腾。压抑了许久的期盼化作狂喜,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八旗子弟个个挺直了腰杆。清宁宫也忙碌起来,预备着迎接凯旋的雄师。
半月后,盛京城门洞开,旌旗蔽日。皇太极身着金甲,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在震天的欢呼和悠长的法螺号角声中,踏着初春的泥泞,缓缓入城。他身后,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得胜之师,铁甲铿锵,刀枪如林,沉默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煞气与骄傲。队伍核心,岳托高举着一个被黄绫严密包裹的方匣,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跪倒,目光敬畏地投向那匣中之物——象征天命所归的元朝传国玉玺。
皇太极的目光扫过沸腾的臣民,最终落在城楼之上。玉章身着庄重的吉服,身边站着被嬷嬷牵着小手、同样盛装打扮的瑚图礼。四岁半的小娃娃头上扎着两个揪揪,身穿精致的鹅黄色小旗装,努力踮着脚尖向下望。当看到那黑压压的军队和阳光下耀眼的金甲时,她的小嘴微微张着,带着敬畏小声问嬷嬷:“嬷嬷,这些都是阿牟其的巴图鲁吗?好多呀!”听到震天的欢呼和号角声,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嬷嬷的衣角,但小胸脯依旧努力挺着,努力维持着“格格”的仪态。
玉章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看,你阿牟其回来了,带着天大的荣耀。” 小娃娃立刻更加努力地站直,小脸上努力模仿着姨妈庄重而骄傲的神情,虽然稚嫩,却已初具雏形。
在玉章身侧稍后一步,还立着洛博会。他身量已显抽条,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箭袖袍,小脸严肃,眼神专注地望着城下凯旋的父汗,努力模仿着周围大人的庄重神情,那份沉稳的气度,已远超同龄人。
隔着喧天的声浪和飞扬的尘土,皇太极的视线与玉章在空中短暂交汇,也扫过自己初显沉稳的长子和懵懂却努力端肃的小女儿。玉章微微颔首,眼中是无声的赞许与了然。皇太极的唇角,勾起一个转瞬即逝、却极其锐利的弧度。
漠南的臣服,如同为这座新兴的都城注入了最炽热的血液。庆功的盛宴一场接着一场,盛京皇宫夜夜笙歌,灯火通明。然而,在这烈火烹油的喧嚣之下,一股潜流已在悄然涌动。
崇政殿内,巨大的舆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皇太极负手立于图前,指尖沿着蜿蜒的长城线缓缓划过,最终重重落在“山海关”三个字上。殿内气氛沉凝,几位心腹重臣——阿敏、莽古尔泰、济尔哈朗、岳托等人分列两侧,个个神情肃穆。在御阶侧后方,一个不显眼却又能清晰看到听到殿内情形的位置,摆放着一张较小的椅子。洛博会正襟危坐于此,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理解着大人们的每一句话,这是皇太极刻意安排的,让长子从小开始接触军国大事。
“漠南既平,蒙古诸部归心,”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每个人心头,“此玉玺在手,天命昭昭!再困守于辽东一隅,做这‘大金国汗’,岂非辜负天命?”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当改元称帝,正名定分!国号——”他略一停顿,斩钉截铁,“大清!”
“大清”二字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开。改元称帝!这意味着彻底与过去决裂,向那个盘踞在长城以南的庞然大物——大明王朝,发出最直接的挑战。洛博会的小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了,眼睛睁得更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阿敏、莽古尔泰这几位手握重兵的贝勒,脸上瞬间掠过复杂的神色。有震撼,有野心被点燃的灼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称帝,意味着皇太极将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
阿敏性子最急,率先踏前一步,粗声道:“大汗英明!我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早该如此!打进关去,夺了朱家皇帝的鸟位!”
“打进关去!”莽古尔泰也跟着嚷道,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皇太极的目光却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反而转向济尔哈朗和年轻的岳托:“尔等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神色沉稳,抱拳道:“大汗天命所归,改元称帝,正其时也!臣,济尔哈朗,愿为先锋,为陛下叩开山海关!”
“臣岳托,附议!”岳托的声音清亮有力。
阿敏和莽古尔泰见势,也只得压下心中翻腾,齐声道:“臣等愿追随陛下!”
“好!”皇太极满意地颔首,眼中燃着雄雄烈焰,“然,欲取天下,非仅凭刀兵之利。入关之后,如何治之?如何安汉民之心?”他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洛博会的小眉头也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这个难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