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浸见夏侯馔是个身量挺拔的少年人，穿着冬季的皮袄劲装并不见有多健壮，杏眼尖下巴，两道浓眉斜飞入鬓，肩膀倒是宽，但还没长成青年人的骨骼。
她想起来赵渡说夏侯馔天生力气大，可看他的外表却分毫看不出来，因此不由地好奇，问道：“刚才大厅那儿有好些江湖人在切磋，你有去看么？我看到有个络腮胡的壮汉被人举了起来。赵师兄说可能是你。”
姜浸管楚秀向来是称呼为大师兄，赵渡作为楚秀的好友，在刚才的谈话里姜浸已看出来两人相处十分熟稔，不像是虚情假意，把赵渡叫赵大侠或赵公子，好像都太生分，她就从善如流地根据楚秀来，觉得两人年纪应该也相仿，就叫赵师兄了。
夏侯馔听了很不好意思，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感觉就像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来了隔壁村方的亲戚，他总被叫出来，扛着屋子角落的大咸菜缸，到院子中央，在亲戚面前走一圈。
这已经算是他们家的固定表演节目，以显示这孩子天生力气大。就连以前县令下访到他们村，保正和乡贤还特意让他过来在村口举石磨盘，说明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是县令治理有方。夏侯馔每次都能收获几个“赏钱”。
“那个人就是我。”夏侯馔承认道，脸颊染上一层微红，在座的五个人中只有他的武学水平是最低的，未免有班门弄斧之嫌，“那个人叫范恒，是绵州碧水寺水阁院的俗家弟子，拳法了得。我打不过他，当时那一拳来势汹汹，我抵挡不及，情急之下，我也没想太多，想着把这个人举起来他就打不到我了。因此才把他拦腰抱起来。“
在姜浸的热情询问下，夏侯馔就把他观看擂台的始末全都说了一遍，当然也讲到了他看到的几场精彩的比试，比方说长在门的外门弟子和铁城堡弟子的对局。
“没想到就连外门弟子都如此了得。”封令观闻言感叹，“长在门不愧是天下第一流宗门。”就算他在明州赤水天安心修炼，也听说过长在门的大名。
江湖上几大武林门派，当然是以中原武林为首，除了武当少林这等绵延数百年的老牌门派，自然还有一些在这数十年间或一百年前兴起的一流宗门，长在门就在此列，在本朝初年而建，历经两代掌门励精图治，最后由大长老周陂彻底打响了盛名。
姜浸说道：“都说是周大长老重伤不愈而治后，长在门元气大伤。如今看来，这等门派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就能没落的，恐怕是周陂出事导致门下弟子人人自危，不愿在外多引来事端，这才收敛锋芒了几年。“
她的消息远比封令观和夏侯馔要灵通，长在门的这位外门弟子出手，当然有为门派重振声名的意味在。否则这么小小的擂台比试，长在门断然是看不上眼的，但外门弟子的身份，就恰到好处了。
聊完长在门的往事之后，几道大菜就依次端了上来，热热闹闹地摆满了一桌，把夏侯馔看得口水直流，什么话题都顾不上了。
剩下几人也都一个劲吃菜，在门派中也是这样，食不言的原因大都是说闲话之后菜就轮不到自己了，因此就是埋头吃喝。
这四件热菜中，楚秀最喜欢的是酒煎羊，从名字中就能见到做法。选取上好的羊肉腿排，羊肉软嫩多汁，油脂丰润，用了黄酒熬煮收汁，端上来就是一股肉香与酒香混合起来的馥郁香气，令人食指大动，羊肉事先煎了表皮，熬出少许羊油，吃起来没有丝毫的腥膻味，添加了黄酒后肥腻的程度也少了许多。他连吃了三块后才过瘾，选择去尝其他的菜。
福满厅不供应烈酒，但有米酒等温和入口的酒水供客人在晚间的宴席上饮用。
随着饭菜流水般一道接一道上来，除了楚秀与赵渡他们这一桌，其他人的菜基本也都上齐了，那些扎堆切磋的江湖人早就各找各的亲友同坐，那个空出来的场地重新摆上了桌子，旁边的人已经坐满了。切磋何时何地都能进行，但吃饭，尤其是免费的饭食酒水，那是万万不能错过。
酒足饭饱，有了同桌用餐的情谊，就连封令观都和夏侯馔熟络起来。听说夏侯馔惨淡的拜师经历之后，封令观就说一会儿教夏侯馔两招。
“虽然我无权教给你赤水天内门的武功套路，但江湖上常见的外家功夫，基础拳法之类，我多少会些，可以指点你几招。”封令观说道。
见赵渡没出声阻止，楚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同意。
夏侯馔大喜过望，连声拜谢，觉得封令观一看就是个很有水平的大侠，堪称青年才俊，他跟着楚秀和赵渡来万丈山庄，看似是被胁迫，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现在就认为自己没白来，不仅能蹭吃蹭喝，还能精进武艺，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饭后夏侯馔就跟着封令观去了樨香轩，楚秀和赵渡还有姜浸从福满厅离开了，两个别院之间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冬季在庭院开满了梅花，雪白一片，再加上枝头的积雪，显得清雅万分。若是到了春夏，则是另一种百花争艳场景，
他们在花园中闲逛当作饭后消食。
他们算是福满厅中最早离开的一批客人，大部分人都在饮酒作乐，多半还要在那里消磨两个时辰，直到更深露重才会离开。
此时此刻，在梅园中闲逛的人也就并不多了，有些人经过之后就回了玉兰轩或樨香轩，而非有闲情雅致吹着寒风赏景。
更加之天色暗了下来，檐廊下虽然挂着灯笼，梅园也陷入了黯淡的夜色，雪色的花瓣融入蓝灰的色彩，不再清晰可见。
楚秀在一棵梅树下停驻了脚步，姜浸以为大师兄是想回去歇息了，毕竟他在寒山堂就是这样，吃完饭活动没多久就说要回房间睡觉，一天如非必要，赖在床榻上的时间总是比旁人要多很多。
楚秀捡起地上被雪半埋半掩着的一根树枝，招呼姜浸过来，将树枝轻轻递到她手上，说道：“有段时间没和师妹见面，不知你练习如何了？我在信中说回去要考校大家，这会儿倒是先和你碰上了。眼下时机正好，你赵师兄在剑道上造诣高深，你如果能和他对练，一定受益匪浅。”
赵渡的语气中带着打趣的笑意，对楚秀说：“原来你叫我来散步是别有所图。”接着他看向姜浸，淡然道：“出全力就是。“
姜浸见赵渡两手空空，好奇问：“赵师兄不需要以枝代剑吗？”
他摇了摇头，示意姜浸先行出招。楚秀则站在那株梅树下观战。
姜浸将真气灌注入梅枝中，即使不如真正的铁剑那样锋利，但也能划破衣袖，甚至可戳入体表。她不笑时，敛眉抿唇，眼睛透着十分的专注与坚毅，面容如同这满园的寒梅，足以欺霜胜雪。
她抬手出招，第一招就没有丝毫试探之意，而是出了全力，剑势磅礴，梅枝凌空划过，朝赵渡的脖颈处刺去，赵渡脚下身法变换，在姜浸眼中他几乎都没怎么动，但距离已经离她远了两寸，枝条无法触及他的要害。
因此她顺势变招，剑招变化快得像得了楚秀的真传，赵渡一看就知道楚秀平时没少指点姜浸，当然，她目前的水平差不多是只学其形，如果是楚秀出剑，他刚刚就不会躲，因为楚秀的变招只会更快，赵渡会选择迎面而上，以攻代守，逼迫楚秀再次变招削弱其势。
所谓寒山堂统一修习的寒山剑法其实就是姚岁年从白水宫学来的招式再加上楚秀的改进，东拼西凑做出来的一套“四不像”基础套路，第一个学习的试验品就是二师姐姜浸。
因此她的路数跟楚秀也是最为相似的，等到了招收吴青冥的时候，寒山剑法已经被打磨得逐渐成熟，楚秀的影子越来越微弱，反而是杂糅了更多四明武学特有的招式，更加注重刚柔并济，不再以快为破敌法门，包容性更强。
赵渡只退了一步，等姜浸第二剑来势汹汹时，他才抬起手，那双手周围似乎有一圈莹白的光晕，那其实是极其深厚的内力外放所致，包裹肌肤，不会被剑气所伤。
他的手在梅枝划过，如同剑身相切，甚至有玉石之声，反挑枝头，正是基础剑招中的反截之法，手心向外，由下而上地挟制住剑势。
姜浸只好悬腕一拍梅枝后侧使其弹飞后在半空中握住，这是进攻不成的后撤，赵渡看起来到处是弱点，闲适地站在原地，但等她真出剑了的时候，却发现好像哪里都能被防住。
她出的每一招赵渡都能找到阻截方式，而且用的都是最基础的招式，就算是个刚接触习剑的孩子都能看懂，这也意味着姜浸压根就看不出赵渡的师承。就算猜测他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都没问题，因为你也不能举证说他不是。
姜浸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赵渡是一位顶尖的剑道高手，难怪大师兄突然要自己同赵渡比剑。与高手对决一刻胜过闭门造车一年，这个道理凡是习武之人都能明白。因此她分外珍惜这个机会，把能想到的招数通通用了出来，毫无保留，直到穷尽为止。
最后一招姜浸手持梅枝以力劈砍，剑势如虹，赵渡终于不再防守，而是在枝条连击数次，断掉剑势后，内力在枝条中相冲，导致姜浸再也握不住，枝条脱手而出，在空中断裂成数截，朝四周崩散出去，真气涤荡振散了附近数棵梅树的花瓣，顿时落梅如雪乱。
楚秀冷不丁被花瓣落了一身，只好忙着去拂头上的落梅，都没空去点评姜浸的剑法如何。赵渡见状后就匆匆走过来，帮忙打理，毕竟这个多少也算赵渡的失误，让楚秀遭了“无妄之灾”。
姜浸本来也想过来帮忙，但她看到赵渡伸手揩去楚秀沾在眼下的落雪，这样亲昵的举止，真是朋友能做出来的动作吗？她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凑上前去。
她猛然想起大师兄以前绘制过的那几副画轴，画上的人像都没有五官，其余的地方却无处画得不细致，可见脸是被特意隐去的。
会是这个人吗？姜浸不由心想。
一个只知其名，师门不清，剑法路数也不明的顶级剑客，他身上的谜团就和大师兄一样多。然而，楚秀不也是这样吗，姜浸从来不知道他来寒山堂之前，到底师承何处。这两人何其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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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拂了一身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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