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想问你,我只是好奇,你的记忆里,有宋伯伯吗?”
桑植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有一些,大多数是宋老师给宋承枫讲数学的时候,集中在他小学时期。”
“哦,这样啊。”江郁云吃完最后一个水饺,起身洗碗,“宋伯伯以前也经常给我讲数学题,你看到我了吗?”
桑植更认真地思索,然后说:“一道题给你讲了好几次,你还是不会,语气凶一点,你就要哭。”
“怎么可能,我数学还可以的。”
“你小学四年级开学前一晚,穿蓝色条纹的海魂衫,玩了一个暑假晒得很黑,求宋承枫帮你做数学暑假作业,他试图教会你,你说你学不会,也不要学,只要他帮你做。”桑植淡淡道。
哗哗的水流声,遮不住桑植的声音,江郁云低着头,脸红到耳根,睁圆眼睛想了半天,确实有这件事,而且,那个晚上,在他的撒泼打滚下,宋承枫叹着气,飞快地帮他做完了作业。
可是二十七岁的江郁云不想在桑植面前被揭穿十岁时的糗事。
他慢吞吞洗碗,不敢回头看桑植。
原本还想邀请桑植一起玩游戏,江郁云懊恼地发现自己讲不出口了。
洗了碗就回家,看书,准备面试。
打定主意,洗完碗,江郁云想要告辞,桑植却像一堵墙立他面前,问他:“玩游戏吗?”语气平淡。
平铺直叙的四个字化成声浪冲击着江郁云的防线。
玩游戏吗?
也不是不能玩。
“可以啊。”如果桑植早一些问,江郁云一定会狗腿地说,好的,好啊,但现在,他选择了一个矜持的肯定词,还说,“我先把碗拿回家。”
“嗯。”
为什么桑植的回答更矜持,江郁云默默计较着,拿起餐桌上的碗,往门口走。
只走了三步。
“江郁云。”
客厅的灯熄灭的瞬间,江郁云听见桑植大声叫自己,然后反应过来,停电了。
四周漆黑一片,窗外也没有光。
他愣在黑暗里,几秒后,右手被另一只手摸索到,用力地握着,那个人牵着他找到沙发上的通讯器,摸进那间只有一平米的掩体,关上门,才放开他的手。
“停电了。”江郁云喃喃地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桑植没理会他,通讯器迅速连入基地内网,飞快地翻阅,亮光映出他紧锁的眉,大规模的停电,会影响附近射线传感器的工作,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江郁云想起《射线风暴管理条例》的规定,如果遇到射线传感器可能失效的情况,第一时间躲进最近的掩体。
那么,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在黑暗中向掩体奔逃。
眼前又出现那个藏在地下室的掩体和里面摩肩擦踵的人,心情更加黯淡。
掩体很小,江郁云紧挨着桑植,他的通讯器还在外面,不敢说要出去拿,只好数着桑植的呼吸,就着他手里通讯器发出的光,欣赏那张峰峦叠起的侧脸。
桑植的通讯器响了,是基地值班室,看了眼江郁云,顾不上保密条款,选择接听。
两道眉毛越皱越紧,薄唇也抿在一起。
突然,他抬头,视线扫过正在认真凝视自己的江郁云。
只是一扫而过,那道视线的目的地是黑暗中虚空的一个点,桑植的注意力完全在语音通话上。
江郁云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逼仄的空间里,充满桑植的味道,沐浴露的香气在他身上沉淀为雨后的竹林,清淡却凛冽。
江郁云默默把手背在身后,交握到一起。
时间变得漫长,桑植偶尔的说话声敲打着耳膜,可是江郁云没有多余的手来捂住耳朵了,还想有一只手给自己烧红的脸降温。
只好退后。
悄悄闭上眼。
只过了几个瞬息,他再次睁眼,关闭视觉后桑植的气味即将浸透他的毛孔,带着安全感的飘飘然,更让他不知所措。
这是比失眠更令人无措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桑植结束通话,借着通讯器的光,发现江郁云倚在离自己最远的墙角,垂头看着地面:“怎么了?”
“什么。”江郁云被惊扰,反问,“出了什么事?”
桑植舒展开的眉又皱起来,打了这么久电话,这个人什么也没听见吗,只好说:“北城区电力系统崩溃了,正在抢修。”
北城是首都最年久失修的地带,也是贫民的聚居地,桑植继续道:“已经出动了治安队,过来安排所有人进掩体,射线预警系统有一部分脱离监控了。”
听完,江郁云回过神来:“你要回基地吗?”
“不用,不关基地的事。”基地在城南,也有完善的备用电力系统,并不需要桑植过去,刚才那通电话更多地是确认上校的安全,“基地不管维持治安,也不修理民用射线预警系统。”
江郁云犹豫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江郁云,《射线风暴管理条例》第十三版第十六条,你小学的时候应该背过吧。”
江郁云说:“我知道了。”
就地进入距离最近的掩体,是现在需要做的事。
他已经在掩体里了。
可是桑植也在这里。
江郁云摸到唯一那把椅子,坐下,头靠到墙上,桑植的呼吸离他远些了。
通讯器的光熄灭,眼前回归黑暗,空气沉默寂静。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沉郁的铃声,江郁云的通讯器在餐桌上响,江从望的专属铃声。
“我爸找我。”江郁云小声说。
铃声结束,桑植把自己的通讯器递到江郁云面前:“你可以用我的。”
江郁云没接:“算了。”见桑植收回通讯器,他忍不住说,“其实,也不是不能出去一小下吧,哪里这么巧。”
桑植不理他,没听见一样。
“桑植上校?”江郁云试探地叫他。
桑植的声音很冷:“江郁云,你可以出去,回你家,在宽敞的掩体里还是穿着防护服到处走都随便你,你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负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要回来的。”
桑植却说:“都是你的自由。”
江郁云没见过这样的桑植,被浓郁的黑色包裹让他很不舒服:“可以把通讯器点亮吗,很黑。”
几秒后,桑植把通讯器设置成常亮,光打在墙壁上,映出的影子笔直修长。
总算有光了,江郁云心里好过一点,还是服了软,对桑植说:“谢谢你,我有夜盲症,很黑的时候会心慌。”
桑植嗯了一声。
江郁云看着墙上一动不动的影子,手撑在椅背上,捧着脸,反思自己:“桑植上校,你说得很对,我不该想出去,万一遇上射线风暴,就完了。”
桑植终于转脸看他,叹气:“江郁云,你学过历史,应该知道第二纪元的秩序建立得有多艰难。”
四百多年前,战火在地球蔓延了整整一百年,杀红眼的人类使用了各种最新也最残酷的武器,最终受伤的不只是人类,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球。
并非人类独享的地球。
射线风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它导致的基因疾病,是比战争机器更快的镰刀。
神谕降世,许许多多人相信了这是对人类的惩罚,是咎由自取的灭亡,地球不再庇佑她的子民,清理病毒一样清理人类。
大溃败,大逃亡。
从那个年代留存下来的稀少的文学作品中,后人依稀体会出这六个字的残酷和绝望。
溃逃时代持续了八十年,四代人,直到防射线材料被提炼出来,射线预警系统建立,人类才拥有了苟延残喘的补丁。
从此以后,和平和秩序,成为每一代政府最为尊崇的东西。
人类停止了征伐,迎来一波科技的小爆发。
这段时期的历史,是这个时代学校必修的课程。
“我知道的,对不起。”江郁云再次反省。
桑植声线平直:“你没有对不起我。”
江郁云找不到缓和气氛的办法,整个人向后缩,靠着墙,低头不语。
客厅里,他的通讯器又响起来,还是他爸,犹豫着要不要向桑植借通讯器,说出口的却是:“我就是你们最讨厌的那种不遵守规则的人吧,我违反规则修改了记忆芯片,今天去研究所,他们都很讨厌我。”
今晚他没对桑植说过这些。
“我知道你又要说这是我咎由自取。”
江郁云没看到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但桑植的声音顺利传进耳朵,带着独有的力量:“江郁云,这件事,除了法律和我,没人可以批判你。”
“方浩然不行,你的同学更不可能。别再为它困扰。”
江郁云抬头,直视桑植本人,阴影下,桑植的神色晦暗不明,江郁云诚恳地说:“桑植上校,谢谢你。”
低沉的嗓音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随着声音,江郁云又被桑植的气息包围了。
这次他不再手足无措,只觉得安全。
“下次再进掩体,能不能去我家,你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家好歹有零食和沙发,还更大。桑植上校,你的工资呢,都存在银行?”安全感充足的江郁云,开始找话来说。
见桑植没反应,他继续说:“至少放几本书吧。”打量这间空空如也的掩体,他直叹气。
“江郁云。”桑植打断他。
“什么,要不要我从我家带几本漫画过来?”
“你在你家,我在我家,或许是更好的方法。”桑植说。
“你怎么这么小气,桑植上校。”
一小时后,电力终于恢复,桑植和江郁云出了掩体,游戏是没时间玩了,各自回家睡觉。
“明晚游戏里见。”关门前,桑植说。
“好啊,好啊。”江郁云想也没想就答应,“晚上十一点我等你,桑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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