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说,启航日定在了二月十五号,春节后十天。
除夕那天下了大雪,江郁云睡得不好,从杂乱的梦里挣脱,早上七点半。
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窗外混沌的天空,混杂着扑扑落下的灰白的雪,有些刺眼,又显得逼仄。
小区的路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上面还没有脚印,四下无声,江郁云站在窗前,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揉了揉眼睛,还有困意,转身抓起床头的通讯器,桑植说今天也要上班,会按往年传统和方浩然一起吃晚饭,让他路上小心。
凌晨两点两点,发来江郁云等了一整晚的讯息。
“怎么会这么忙。”叹了口气,江郁云拉上窗帘,喝了水,决定抱着被子再睡一觉。
没再做梦,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楼下传来小孩玩闹的声音。
他穿着睡衣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争先恐后玩雪的小孩,觉得饿了,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水饺,把照片发给只能吃营养补充剂的桑植。
桑植没理他,大概在忙,可能又去了地下实验场。
江郁云看着网站吃水饺,心不在焉地想,等桑植去了火星基地,连能够等待的讯息都没有了。
陷入这段时间常有的失落。
洗了吃水饺的碗,才十一点,盯着墙上时钟的秒针转了两圈,江郁云决定玩游戏到下午三点再出门。
去江从望的别墅要一个小时,这样不会显得他迟到,也不会去得太早有太多时间要独处,正好吃了晚饭就回家。
戴上眼镜,准备登陆游戏。
眼前却只有一片灰色的静止画面,看不到熟悉的花园。
取下眼镜再试一次,还是登录失败。
江郁云立刻登录游戏论坛,里面的讨论已经炸了,无法登录的原因众说纷纭,游戏官方尚未回应。
很多声讨,也有人害怕从未发生过的故障是游戏无声的终止,祈祷至少让自己再看看游戏里的家。和现实里一样,有的人强硬,有的人软弱,出发点都是为了游戏。
直到江郁云出门,游戏还是不能登录,他不得不把VR眼镜放进背包,在路上再尝试。
到了地下车库,今天第二件让他不开心的事发生了,汽车无法启动。
这款车是江从望去年订购的最新款,拥有最高等级的防射线系统,在江郁云手上从未出过问题。
他马上联系江从望,暗暗期待可以用这个借口不去别墅,江从望却说立刻安排司机来接。
江郁云无法拒绝,一个多小时后坐上肖助理的车,对他说了句抱歉,坐在后排不再说话。
一路上,江郁云没有登上游戏,也没有收到桑植的讯息。
车窗外天色渐暗,道路平直,建筑物越来越少,六点整,江从望的别墅到了,肖助理帮江郁云开了车门,说江总在地下一层的会客室等他。
江郁云下了车,眼前这幢堡垒没有窗户,屋檐下的灯很亮,他非常不喜欢这里,从不在这里过夜。
肖助理把车开走,江郁云一个人走到地下一层。
推开门,他看见江从望,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低头讲语音通讯,没来由地,他发觉江从望的语气很奇怪,像平时给自己打电话的语气。
还未听清他的用词,江从望转过身来,江郁云叫了一声爸爸,江从望点点头,对那头的人说:“江郁云来了。”五秒钟后,结束了通讯。
江从望看了眼墙上的钟,然后走到江郁云身边:“今天陈嫂做了你喜欢的菜。”带他上到一楼餐厅。
宽阔的餐桌上摆满佳肴,只有两副碗筷,陈嫂看到江郁云都比江从望激动,端上最后一份汤,轻轻地抱了抱他,说他又瘦了。
江郁云取出一个包装好的小小礼盒,递给陈嫂,对她说新年快乐。
陈嫂看了眼坐在上首的江从望,接过礼物,说谢谢小云。
江郁云笑了一下,妈妈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给家里的大家准备新年礼物,他不过是遵守她的传统,不止陈嫂,园丁和司机都有。
当然,江从望也有,他的礼物盒更大一些,拆开来是一只表,只看了一眼,那只纯黑色边框的钛金表就被他放回盒子。
“明年给你换台车。”江从望说,“你的车旧了。”
江郁云想反对,最终没说什么,坐下来,和江从望隔着十八道菜的距离。他很想把这些美味拍给桑植看,碍于此时此景,并未动作。
江从望起身,给江郁云夹了一筷子菜,除夕夜的七点钟,没有电视节目助兴,江家父子的年夜饭开始了。
江从望照例问了江郁云的学业,江郁云都回答了,又想让他搬家,被拒绝。
“宋迟说你加入了RT214的项目,是因为小枫吗?”江从望问。
江郁云想了想,照实说:“百分之五十的原因。”他并不想说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是什么。
江从望也没问,给他夹了很多菜,让他吃得很撑,没有时间说话。
吃饭的大半个小时里,江从望的通讯器响了两次,第二次他起身出去接了。
避开江郁云,没有当着他的面。
这又让江郁云警觉。
好不容易挨到晚饭结束,江郁云趁着江从望先上楼的空隙,偷偷找到陈嫂,问她:“最近我爸有没有带谁到这里来?”
陈嫂说:“没有。”不看江郁云,却看着他背后微掩的门。
“真的吗?”江郁云不信。
陈嫂欲言又止,还是不松口:“小云,有什么事,先生会跟你讲。”
江郁云不能为难她,说:“我知道了。”安抚地笑了一下,走出厨房。
他脸上在笑,嘴巴却紧紧抿着,鼻子灵敏地像个警犬,寻找着陌生人的气味,每走一步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他当然不能允许江从望另觅新欢。
这是对妈妈的背叛。
上了楼,江从望又在讲语音通讯,是故意的吗?看见江郁云进来,对那边说待会儿再说,是被小时候的江郁云要求讲故事的语气。
江郁云冷静地坐下,这里是江从望的一间起居室,他四处看,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陈嫂端来点心和茶,上次的拿破仑江郁云不喜欢,这次都是咸口的,江郁云拿起一块核桃酥吃。
“看晚会吗?”江从望问。
江郁云下意识头。
江从望不置可否,打开电视,欢声笑语传出来,填满房间。
合家欢乐的节目一个接一个,闹得人心烦气躁,会在除夕夜联系江从望,并且被他用那样的语气对待的人,江郁云设想不出第二种她的位置。
能让上位者显露温柔,她一定更温柔吧。
会比妈妈还温柔吗?
“她是谁呢?”电视里,主持人正在念一段很长的祝词,字正腔圆,气势恢弘,江郁云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情绪,却也未被淹没。
江从望偏了偏头,没有看向他,江郁云又问:“那么,她是谁呢,我能知道吗?”
从江郁云的角度看去,他的爸爸耳高于眉,耳垂又大又厚,是很聪明很有福气的人,他开拓了巨大的事业版图,投身于慈善和教育,受人尊敬爱戴。
如果他再往这边转一转脸,江郁云就会看到他眉间深深的纵纹,是经常皱眉形成的川字纹,在他年轻时的照片上看不到。
那时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很幸福。
快乐的节目继续上演,很久后,江郁云捕捉到了一丝杂音,他的爸爸说:“爸爸一个人也会寂寞。”
是啊,他住在这个堡垒,当然会寂寞。
江郁云想,连他唯一的孩子都不肯和他一起生活,他当然有摆脱寂寞的资格。
江郁云咬住嘴唇,不肯把自己咬痛,只是很轻地咬着,轻轻地搓磨,最后还是尝到一点咸味。
血液的咸总比眼泪的咸来得好,江郁云是不会在这里哭的,桑植说他总是哭,其实有一个前提,只在他真正在意的人和事面前。
他不会在这里哭。
却想抱一抱自己十四岁时的爸爸,说:“小云不允许,不可以。”
现在的他却只能卸下一切虚张声势,问:“我妈妈呢?”
江从望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很快回答:“她不在了,小云。”
“哦。”江郁云盯着自己的鞋,鞋面有灰色的污渍,一点点,在视线里无限放大,看来又要刷了,他讨厌刷鞋,说,“我知道了。”
他好像没有力气对江从望大吼大叫,也不是必须要求他留住妈妈的位置。在妈妈离开的前几年,餐桌上会有她的碗筷,随着时间流逝,忘了在哪一天,就没有了。
在江郁云的人生里,有一道分界线,这道线之前,他是纯白色的,快乐和伤心一眼可见,清澈见底,而在这道线之后,他学会幻变成几十种颜色,也学会了掩饰自己的伤心。
他们说这是长大。
江郁云拒绝。
可是分界线之后的人生已经比之前的还长了,归根究底,终此一生,他无法拒绝。
今天不过是又一次的排练。
排练江郁云的无能为力。
他没有再看江从望,江从望也没再解释什么。
通讯器又响,轻快的铃声,江从望起身去接,关上了门,留下江郁云和一室与他无关的欢笑声。
江郁云低头出神,想到自己一整天登录不上的花园,以及整整十天没见过的桑植。
桑植上校很高,从上往下看江郁云的时候让他感到很安全。
他的味道也很好闻。
通讯器响了一声,江郁云点开,是一张来自桑植的照片,一碗水饺放在餐桌上,文字很简单:“我们也吃水饺”。
江郁云觉得自己听到了桑植的声音,抬头张望,什么也没有。
他仔细地看那张照片,桑植现在在哪里呢,方浩然家吗?水饺是他煮的,还是方浩然?什么口味,有没有江郁云煮的好吃?
“可不可以来接我?” 江郁云发出这几个字,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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